史籍上，案与桌概念不分。在考古发掘报告和家具史研究中，也往往案桌用词无别。按照明式家具名词术语，当下可以明确两者定义：案指腿足从面板左右两端缩进的承具，又称为案子、案形结构。“桌”指腿足位于面板四角下的承具。

五代宋辽金，广泛使用的高座案子，腿足形态有二，是两种视觉追求，来自于两种结构形式。一种是直腿，承袭了战国汉代以来矮案的直腿，中间多无牙板；另外一种来自于榻、桌的券口形式，以分心尖垂牙牙板（也有仅仅用牙头）、局脚腿构成。它后来被称为宝剑腿。从少量出土实物看，榫卯结构尚不发达，多是外表连接。严格说，还不能称作插肩榫。

其时，宝剑腿案纷纷而出，貌似前无铺垫，成熟极快。看着让人有些着急，怎么来的？通过观察可以推论，它们应来源于唐代以来的多足局脚桌。由桌变案，这事儿听着挺玄，还是尽可能找些资料吧。在构成、视觉上，多足局脚桌中间两足与左右牙板（插肩或齐肩）连接，实际上就是宝剑腿的祖型。

有比较才有鉴别，观察五代宋辽金时期的局脚桌，可以帮助理解宝剑腿案的形成。

敦煌遗书彩绘插图版《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是10世纪作品，属晚唐五代宋归义军时期，现在英国国家图书馆编号为S.6983 42 Verso。它上图下文，根据经文手绘彩色变相图。其中一图上，可见局脚圆桌、圆凳图。它们的局脚上部两侧各有牙板，形成一个个券口。

唐代榻、桌的多足结构，为圆凳、圆桌、圆盘等制作都提供了方便。

晚唐五代宋  敦煌遗书《观世音菩萨普门品》上的局脚圆桌

洛阳邙山镇营庄村五代墓壁画《仕女劳作图》上的圆桌牙板下，腿为上下两截局脚形态，中部宽大，形成宝剑腿。两截局脚与宝剑腿在此融为一体。

五代 洛阳邙山壁画墓《仕女劳作图》上的两截局脚圆桌

内蒙古自治区阿鲁科尔沁旗东沙布日台乡宝山村辽天赞二年(923年)1号墓壁画《厅堂图》上,长方桌桌面髹红漆。有分心尖卷云纹牙板、局脚腿、托泥，均髹黑漆。边角装饰金属件贴金箔。保有沉重雄厚之气。

局脚是跪坐（矮座）时代的产物。高桌腿子加高，就显得粗壮，尤其在小型家具上。新时期，它必须变化，适应新器型。上下两截局脚得以出现。

辽代 内蒙古宝山村一号墓壁画《厅堂图》上的长方桌

江苏省淮安市楚州区（原淮安县）杨庙镇北宋嘉祐年间（1060年）杨氏墓，壁画《祭奠图》上，局脚桌大边下，分心尖牙板连接局脚，局脚间相连成开光，中心挖出云头，下有托泥，这是新的式样，如后世大案子上的云头挡板。其面貌敦厚，有气势和力量。

北宋 江苏省淮安市杨氏墓壁画上的《祭奠图》局脚桌

内蒙古自治区敖汉旗下湾子辽代墓壁画《进酒图》上的方桌，厚面板，边角装饰金属件，这是此时流行的新工艺。分心尖卷云牙板，局脚腿，高云足。如果这类局脚平展开向中间移动，就是高云足宝剑腿。

局脚腿出现，伴随着云纹足，云纹足腿有高矮之别。矮云纹足后来演变为马蹄足。

辽代 内蒙古敖汉旗下湾子墓壁画《进酒图》上的局脚方桌

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解放营子辽墓壁画《宴饮图》中的局脚桌，又有案的特点，是桌案转化的一个标本。桌子四角下的局脚，本来就是直角组合的两片，平展开来、挪到里面，就是案腿。

辽代 赤峰市解放营子墓壁画《宴饮图》中的局脚桌

同类的局脚桌，还可以参考古画。原本签题《元人宫乐图》，因为发饰、装束、用具都符合唐代风格，现在更名为《唐人宫乐图》，具体年代待考。《唐人宫乐图》上的局脚桌，喷面极大，类似案子吊头。乐女所坐座墩也是局脚，也是上下双截局脚，也是足内卷成云纹足。

参考图：

《唐人宫乐图》上的局脚桌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旧称唐代周昉绘制的《内人双陆图卷》上，双陆棋桌上下双截局脚，中间以格板相连。女仕所坐座墩，为上下双截局脚，足成云纹足。这些上下双截局脚就是宝剑腿的滥觞。

唐代（待考）《内人双陆图》的上下双截局脚双陆棋桌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下面再看宋辽金时期的宝剑腿案：

济南山东大学校区北宋建隆元年(960年）吴从实壁画墓中的《宴桌图》，绘有一案，为上下两截局脚式，腿“中间大”，也应是有意而为，有利于在内侧从容开凿榫卯，以纳入横枨，造型亦有凹凸变化。足部宽大，形成云纹，与“中间大”平衡，也有稳定的落地感。

有研究者以为腿中间大，好似仙鹤膨大的膝关节，称此类腿为“鹤膝”，可备一说。就实物而言，宝剑腿不仅仅“中间大”，同时“足底大”，基本是成套设计。

北宋  济南山东大学校区吴从实墓壁画《宴桌图》中的一桌二椅图

内蒙古自治区林西县白音尔登苏木辽墓中出土的宝剑腿木案，上下两截局脚连接，加大中部，利于安装横枨。足两侧外翻，作卷云状。可注意，腿间顺枨上竖立格肩竖木，是局脚状构件，虽然格肩牙板丢失。

辽代 内蒙古林西县白音尔登苏木墓出土的宝剑腿木案

（《中国文物报》1994年5月18）

无独有偶，内蒙古自治区敖汉旗四家子镇辽墓壁画《备祭图》上的案子，全貌被人物遮盖，仅可以见到图上半部，顺枨上中间有局脚状构件，形成两个券口，是局脚桌的多足局脚形式的遗留。

辽代  内蒙古敖汉旗四家子镇壁画墓出土《备祭图》的案子

北京丰台云岗辽代刘雨墓壁画《备宴图》上的宝剑腿案，更多保留多足局脚桌形态，腿间顺枨上有两个局脚状构件，形成三个券口，可见沿用、仿照了局脚桌的多足形式。

看到这里，能不能回想起本文第一张图，敦煌遗书彩绘插图版《观世音菩萨普门品》上的多足局脚圆桌。

辽代  北京丰台云岗刘雨壁画墓《备宴图》上的宝剑腿案

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宝山一号墓辽墓壁画《宴桌图》上的平头案，卷云纹牙板，与左右腿上端格肩连接。南北朝以来的一些局脚榻牙板上多见此种卷云纹牙板。腿虽然矮，依然是上下两截局脚连接为一，足部为卷云纹形，形成宝剑腿。同墓室内壁画《厅堂图》中还有局脚桌，可见它们同时使用。

辽代 内蒙古赤峰市宝山一号墓壁画《宴桌图》上的宝剑腿平头案

内蒙古自治区敖汉旗南塔子乡城兴太村下湾子辽代5号墓壁画《奉酒图》宝剑腿案子，牙板并列垂牙纹，齐肩与腿连接。足大，两侧如卷云。

辽代  内蒙古敖汉旗下湾子墓壁画《奉酒图》宝剑腿案子

附带一句，券口后来还发展出券口牙板（子），就是在券口各个面（上面、左右面）内，嵌入牙板。这主要使用于直腿案上。河南登封市黑山沟村北宋绍圣四年（1097年）李守贵壁画墓的《备茶图》中，案子直腿两旁出牙板，与横牙板相连，为券口牙板形式。

这样就有两种形态，一是横牙板与局脚结合形成的“券口”，另一是横牙板与左右竖牙板结合形成的“券口牙板（牙子）”。

北宋 河南登封市李守贵墓《备茶图》中的券口牙板直腿案

以上叙述，是通过比对可见的宋辽金考古出土资料，形象演示局脚桌、宝剑案的转变关系。但是，出土资料总是不全面的，并不能完全展示全流程，尤其最早发生的情景。

按照已有证据推论，宝剑腿案应该在晚唐五代已经发生，可以从资料中得以验证。五代时期，一些案子已经告别了原始原初状态，疾步而行。它们或繁化或简化，有修饰美化，形态多姿。

河北曲阳五代王处直墓壁画上，宝剑腿案案面攒框，装心板。上下两截局脚连接，中间宽大成花叶纹状，内侧纳入横枨。左右腿间置顺枨。足大成花叶纹状，足垫也是花叶纹状，抑或称之为花叶纹双足。

牙头与腿上部格肩相连。此牙头为无牙板的替木，为牙板分化状态。同一墓壁画中的另一宝剑腿案，形态相近，只是前后、左右腿的中部置双枨。

五代 河北曲阳王处直墓壁画上的宝剑腿案1

五代 河北曲阳王处直墓壁画上的宝剑腿案2

山西省太原市第一热电厂五代北汉天会五年(961年)墓壁画《备茶图》上，宝剑腿案腿中部宽圆，上下部细直。卷云纹足宽大。更为新奇的是，卷云足下，出现高高的足垫。

五代  山西省太原市第一热电厂墓壁画《备茶图》上的宝剑腿案

大同市城区纸箱厂辽墓出土壁画《待客图》上的宝剑腿案，发展为直腿状，中部宽圆，足部宽大。

辽代 大同市城区纸箱厂墓壁画《待客图》上的宝剑腿案

一些年代待考的“宋画”，可作为宝剑腿案形态的参考，如旧称大理国时期《张胜温画卷》。

南宋（待考）《张胜温画卷》

五代以后，局脚的主流地位动摇，有渐渐退场的节奏。但它没有简单地淡出，而是变换形式，深度参与了以后的桌案凳柜的发生发展。将来许多名义的家具形态，都与局脚相关。这真是一个超越自我、延生新器的孵化物，也证明着传统符号的顽强。

此时宝剑腿案之足，有五大特点：

一是腿为扁方材，腿上端两侧格肩或齐肩与牙板连接，挂榫或无榫，远远未达到后来明式家具插肩榫的程度。联系江苏邗江蔡庄五代木榻的状态，可知腿与牙板在榫卯结构上尚未破局。

二是腿最初由上下两截局脚构成，腿中间大，有利于在前后腿内侧开凿榫卯，以纳横枨。宽大腿中部渐渐又分别演化成扁圆状、海棠状、对称云纹状。

三是足底宽大，分别作卷云纹状、花叶纹状，与腿“中间大”对应，上下平衡，落地稳健。

四是在五代，此类案子就分化出替木牙头，有牙头无牙板。由各种资料看，替木牙头由牙板而来。牙板发展源远流长，笔者有专文讲述（见《汉唐宋元坐塌的“牙板”纹饰》，《雅昌专栏》，2024年3月26日），此时才出现的替木牙头是由唐代牙板分化而来。旧说“牙板由替木牙头发展而来”似乎要修正，实际上恰恰相反。

五是优美，空前绝后。因为承接了局脚曲线，对称的，又是上下两截连接，加上云纹足，宝剑腿部体态轻盈，两侧轮廓凹凸有致。在此基础上，工匠又突破成例，挥洒浪漫，曲线改造，丰富多变。直与曲，动与静。有大开大合的处理，长枪出戟，也有委婉曲折的表现，流水落花（可参考《江苏邗江蔡庄五代木榻局部结构榫卯图、立面图》，陈增弼手绘）。彼等宝剑腿姿态之美，遥遥领先，明清家具亦难以望其项背。

如果，今天我们看到这类实物，不管哪个年代，会何等兴奋。

作者：张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