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為慶祝饒宗頤教授九十華誕，出版饒宗頤教授《藝術創作匯集》，第12集即為饒教授與海內外名家的合作畫。此集引發了我對二十五年前一個藝術盛會的回憶。那時劉海粟先生應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的邀請，主持中國現代藝術講座，第六講為創作示範，特邀饒教授和蕭立聲先生合作丈二巨製潑墨黄山圖。劉老以蒼勁辛辣的筆法，揮灑自如的潑墨，滿紙烟雲，使千重山巒活現眼前。蕭公隨即在近峰以簡煉的筆墨寫下一老一少兩個人物;老翁策杖登山觀雲海，捕捉了劉先生的神釆，猶如畫龍點睛。其後饒公沿著畫紙上端題詩：﹁七上黄山禮古松，老翁潑墨氣如龍，頻揮鬼斧神工筆，一豁嶺崎磊落胸。北斗南箕皆化雨，東塗西抹即成峰，移來造化供吟案，滿紙雲烟興正濃。﹂書法清癯遒勁，佈局呼應全圖，自作詩尤其貼切情景，詩書畫相映成趣。甫一停筆掌聲雷動，近二百位現場觀眾親覩三位大師各擅勝場而又融為一體的成果，欣喜讚嘆，傳為佳話。

　　藝術作品合多人之力而成，東西方繪畫史中屢見不鮮，不過多以工作坊的大型專業製作為主。像上述合作畫的表演性及即興性，以及詩書畫結合的寫意風格，還有源自畫家生活性情的題材立意，卻是中國文人書畫所獨有。饒公數十年來與半百名家合作，年代的長久和涵蓋的廣闊，在現代畫壇可謂獨樹一幟。將其與諸家合作畫結集，富有意義。饒公學藝兼修，乃蜚聲國際的漢學大師，其學養籠貫古今，究極東西;其藝通於學，集研究與創作於一身，詩文詞賦、書畫琴事無一不精。近年有關饒公學藝成就的著作珠玉紛陳，蔚成顯學。 忝為後學，兹謹就合作畫項目，略抒己見。

　　合作畫的第一重意義，來自文人以書畫會友的共鳴，是傳统文人生活意趣之所寄。中國自北宋蘇軾及文因以來，文人藉繪畫以吐胸中盤鬱之氣，亦託物寄興，遊戲水墨，是為文人畫的濫觴。至元代倪瓚謂﹁僕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更彰顯了文人畫的寫意風格和抒發情懷的自娛目的。明清兩代文人畫成為畫壇主流，書畫合作也隨詩文唱和進入文人生活領域。因此，以詩文書畫會友，在藝事上切磋觀摩，是文人交誼的重要內容。膾炙人口的北宋西園雅集，即有圖文誌其盛事，為後世嚮往追慕。明代以沈周、文徵明為首的吳派、董其昌的畫中九友，以及清代揚州鹽商的雅集，均為文人交遊、酬酢留下藝術的見證。饒公的合作對象，遠離大型藝社的熱鬧，亦超越流派、地域以至年輩的局限，其中有與多年好友同鄉如蕭立聲、丁衍庸、彭襲明、趙少昂等的合作，或是國內名家訪港時所結的翰墨緣，如劉海粟、錢君、程十髮、宋文治等，當然亦包括饒公歷年在海內外遊屐中結交的書畫家。其中多是兩人合作，應是在談文說藝之餘乘興之作，或藉魚雁而合譜的藝術篇章。饒公在探究學問之餘，詩書畫創作不輟，是他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份。他以書畫會友，心照神交，在煩囂的現代社會生活中，保存和延續了傳统文人世界的一片清淨和諧，令人嚮往。

　　饒公的合作對象既然包括不同流派和各有專擅的名家，在合作的過程得以互相配合，達致一氣呵成、渾然一體的藝術效果，乃由饒公發揮主導者的角色，他那筆墨遒勁、設色古艷、佈局大膽的畫風，與意筆大師如劉海粟、董壽平、錢君、孫星閣、丁衍庸等固是如魚得水;即使以畫藝超卓稱著的宋文治、程十髮，或是年青一輩的新派畫家林鏞、何懷碩，合作時保存各自風貌，也能隨宜協調，令畫面呈現完整的意境。此外，這批合作畫同時具備文獻的價值，既紀錄了饒公的交遊，也為合作諸家的行跡提供第一手史料，其中訪港名家留下的墨寶，更是香港藝術的資源。

　　在紛紜萬變的現代社會，中國的文化和藝術都在尋找立足世界的定位。在這十二巨冊的《藝術創作匯集》之中，饒公身體力行地印證了中國書畫元素除了詩書畫印筆墨佈局之外，更有性情學養和胸襟見識。殿後終篇的合作畫，更提供了藝術進入人倫生活的啓示，是生活和文化融為一體的媒介。由此仰觀饒公的生平創獲，也就超越了文人、學者、書家、畫家的地位，堪稱文化巨人而無愧。

高美慶

作者：高美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