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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大写者”

2018-01-04 15:58

  当下提出“大写者”,不是口号,而是一个值得关注的学术课题。从表面上看,“大写者”,即“大写意画家”,然而问题并没有那么简单。这里的“者”,指画家没有错,而中心词是“写”。“写”:即“写意”,它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是书写,其本质是“一之舞蹈,气之流行,道之飞动”(韩玉涛《写意论》)。换句话说,就是通过毛笔书写时的轻重疾徐,起落张弛,使线有了曲直粗细及其相关流动的变化。这种书写有着悠久的历史,早在战国时期荀子曾言:“好书者众矣。”(《解蔽》)说明此时书写已成为大众的风尚。《系辞传》里说:“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这里的“言”是指使用概念、判断、推理的语言,很显然将书写上升到一个艺术哲学理念,以至于有了“书家自有九方皋”(鲜于枢),“世界无物非草书”(翁方纲),“公孙大娘舞剑器手(张端义《贵耳集》)以及“戏拈秃笔扫桦骝”(杜甫《题壁画马歌》)等等书写论言,直到汉代扬雄第一次提出:“书,心画也。”(《法言·问神》)才将书写与绘画真正完美的结合。后来,信笃中庸之道的项穆尽管极力维护书写中的“从容之道”,但他提出书写中的“荡”、“正直”、“气质浑然”、“意气精神”(《书法雅言》),开启了书写的美学先河。项穆死了几十年后,王铎问世,他在《文丹》一文中所言:“惊蛇失道,狮吼猊怒,顿挫于诸。”笔锋所及之处浩浩荡荡,不禁回首苏东坡“大江东去浪淘尽”那种气势磅礴的豪情。多年后,一向少有敬佩他人的鲁迅也为之感叹:“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华盖集·杂感》)这就是中国书写艺术,通过书写的变奏、骨力、风神、气势、韵律、刚柔、起伏,获得高阔的意味,闪耀着中国美学的幽光狂惠。

  应当说,“写”的第二层意思是“意匠”。“意”的含义是指供人想像,不待言传,所谓“常患文而不称意,意不称物之意”。“匠”,即方法。令我们有些自豪的是,在中国古典美学理论形态中,东方的审美意匠为核心的体系,从《列子·说符》的“九方皋相马法”,到《老子》的“似不肖”,直至西晋陆机《文赋》所概括的“意司契而为匠”,不是由陶瓷、青铜、诗词歌赋等所构成的形象系列,而表现于“道”、“气”、“象”、“意”、“味”、“妙”、“神”以及“风骨”、“意境”等等系列范畴。视“道”为“万物之母”的老子,在他的二十章中言:“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充满着“意匠”的神秘色彩。《易传》和《庄子》等书中也有“不可以形诘”、“不可寻求”的论言,言外之意是要超出有限的物象,无规定性和无限性的意匠空间。刘勰的《文心雕龙·神思》直接引用了庄子的《知北游》中的话,强调意匠对文学构思的重要性。唐代刘禹锡的“虚而万景入”(《秋日过鸿诗引》),宋代苏轼的“空故纳万境”(《选参廖师》),继承了老庄思想,认为审美观照要以虚静意为前提。峥嵘、司空图、严羽在他们的诗著中也尽情渲染,所谓“水中之月”、“境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等等,将意匠推崇为“艺中之艺”的高度。令人欣慰的是,这种推崇与方法极大地影响了后来者。1920年,梁启超提出“理想派”与“现实派”这两个概念。1908年王国维提倡“造境”、“写境”之说,并称:“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人间词话》)1933年,鲁迅提出“新意匠”,所作诗云:“风生白下千林暗,雾塞苍天百卉殚。愿乞画家新意匠,只研朱墨作春山。”(《赠画师》)奉行写实派的徐悲鸿也承认意匠之美,所谓:“惟艺之至者方能写意,未易言也。”(与《时报》记者谈艺术)

元·王冕《墨梅图》50.9x31.9CM

  需要指出的是,书写也好,意匠也好,不单是专供中国哲学、美学、文学享用,竟也成为中国书画内在的美学特征,构成了中国绘画独特的个性。早在汉代中国书画写意美学已见雏形,蔡邕是将书写与诗文结合在一起的开山鼻祖,并在他的《九势》中提出“书者,教也”观点,提倡“任性恣性”。另一位书家萧何在他的《论书势》中提出了“意在笔先”。魏晋王弼《周易·明象》中创立了“意象说”,宣告了中国绘画写意学说的诞生,影响之大。所以宗炳言:“澄怀味象。”(《画山水序》)就是用空寂的心境感觉对象。王微回应:“明神降之。”(《叙画》)是说创作中的构想。张璪:“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绘境》)进一步将“明神降之”上升为心源的形象。谢赫的“六法”,不仅强调意象的重大意义,还完乎了写意创作的具体方法。此后,还有姚最、萧绎、荆浩、郭熙、邓椿……分别从不同的角度阐述了写意的内容、形式与方法。最有趣的是,这种中国绘画艺术内在的美学特征,不仅在圈内轰轰烈烈,也引起了圈外的格外关注,就连政治家、诗人欧阳修和杜甫等也参与其中,足可见写意美学的魅力所在。

明·徐渭《葡萄图》184X90cm

  理论上奠定了基础,实践者自然不甘落后,从唐至宋至元至明清至今,就有无数的画家为之殉情,稍加一些举例便知,如:文同画竹示其遭遇,郭熙画林木解心中盘郁,王冕画梅取其骨气……他们不仅确定了形象形式和较为完美的表达方式,并将此写意艺术推向一个新的里程。

清·八大山人《河上花图卷》47X1292CM(局部)

  公正地说,历代能擅写意画家无数,从表现手法上来看,也绝大多数是小写意表现方法,倘若加上一个“大”字,意义则不同,虽能者多如牛毛,然成功者屈指可数。缘何?我们来看,早在《左传》关于季札观乐中,就有“大”字出现,乐工歌《秦乐》,季札评论说:“此之谓夏声,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可见,在季札的眼里,“大”是审美的一个重要标准。孔子也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无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论语·秦伯》),孔子在这里说的“大”蕴含了两层意思:一是“大”包括所指对象道德修养的评价;二是“大”在于对象崇高、广大且有光辉、无限的特点引起主体自身力量的崇高感。孟子也提出了“大”,并充实为“大而化之”,列出“大”与“圣”的等级,“大”是道德人格化完美而有光辉,“圣”是人格完美了,即为“圣人”,此时他就会对整个社会风尚产生极其深远的影响。从孔孟学术思想中不难看出,能具备“大”的标准,不仅仅是人格的力量,自身修养的完美,更需要崇高、宽广且有光辉的思想。这说起来容易,倘若做起来却不太容易。

清·石涛《万点恶墨图卷》350x29CM

  应当指出的是,在中国艺术史上,我们不否认“大”与“小”相互转化回旋,相互辉映,共同演绎和推进艺术史的发展。但我们稍加梳理便不难发现,从公元前396年庄子在世开始,他提出的“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山水》),至屈原疾呼“发愤与抒情”(《九章·惜诵》),还有后来西汉刘安、司马迁谈到的“好色而不淫”、“怨诽而不乱”(《离骚传》),就已经确立“意司契而为匠”(陆机《文赋》)的美学理论,并把中国意匠的特质,即大写与小写对立昭然于世。小写者,于穆不已,不大声以色,从容中道而矣。而大写者,怒猊抉石,渴骥奔泉,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王骥德《曲律》)。小写者,愿而和恭,按图索骥,中立而不倚,习惯于枝枝节节,细腻中有些冗长,严谨中几分规矩,多半追求的是富有空想的色彩和浪漫的情调和精神自足的供给。譬如王羲之的书法是依乎中庸,遵道而行,千古圣学,惟有小心而已。王献之书法也是“鼓努为力,标置成体”(孙过庭《书谱序》)。与“二王”书法相比,黄庭坚书法就是大写,其苍老郁恣,大是奇笔,偃蹇桀骜之态耳(傅璇《黄庭坚与江西诗派卷》),遂成一个“无忌惮”(张岱《四书遇》)。同秉宇宙,“至大至刚”之气。庄子曰:“猖狂妄行者,形也”,“蹈乎大方者,神也。”(《山水》)“大方”即“道”,道即自然,道即社会,道即“大法”。蹈乎道者,即大写者。可叹的是庄子毕生寂寞,整个汉代也没有人理会这种观点,但到魏晋,他的这种奇僻、高宏阔论,首先被刘义庆接收,他言:“嵇康岩岩若孤松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世说新语·容止》)很显然受庄子的影响,已经从实用道德的角度转向审美角度,此后大为盛行而影响后世。毫不夸张地说,“大写者”们敢于入世,直面现实,他们不仅完善自身的人格,同时影响他人,带来的是喧响、沉重、广大且光辉无限的崇高感。

现代·黄宾虹《桃花溪》168X68cm

  从另一角度来说,“大写者”们的笔墨气象,也与“小写”要求不同。笔墨作为中国绘画的技巧表达,不仅仅是一种手段,包含着精神内涵和人们接受的方式方法,它和其他艺术语言一样,需要在一定的语境中才能显示它所承载的意义。笔墨本身有着相互的结构性,譬如:笔与墨的发生,笔与笔的排列,笔墨与水的融合,在点、线、面中作一种表达,从而体现作者的风格气象。一般来说,“小写者”比较注重局部的笔墨趣味性,尤其强调用笔的灵活性,倾向于传统文人画的“戏墨”,尽管也是书写意味,然多数显得飘逸十足,呈现一种四平八稳的中庸之道,多数又缺乏“力的样式”,“势的能量”。“大写”不在乎意形,而重于用笔的圆厚、沉重、速度及其力度,以“气”引“象”。中国古典哲学认为,“气”是人的精神,是人的智慧,有了“气”,便有了“气象”,而又通过“气象”来测定艺术家的生命力和创作力的精神风貌。那么,“大气象”又是什么呢?它应该是理性的内容压倒和冲破感性的形式,不仅仅是雄伟、劲健,还要有内在的韵味,讲究“力”和“韵”互相渗透,所谓“寓刚劲于婀娜之中,行遒劲于婉媚之内”。这就要求“大写者”们,在秃笔草写的同时,在简洁明净概括之中,需要情动形言,完乎于“大气象”。当然,这还不仅仅需要笔墨的厚力,还需要开张立马,气度非凡,具有强烈内在冲动而表现出充盈的情绪、意志、状态。用简约寥寥数笔而意趣盎然,极其简化的线条却传递极其丰富的意蕴,借助大写的方式以激活被压抑的无意识冲动与激情,表现出豪迈的“大气象”。在中国绘画史上,南宋秉性疏野、饮酒自乐的“梁疯子”,他的《泼墨仙人图》,我行我素的粗服乱头,极简而豪放。米元章史记“猖狂”,米家山水“善画无根树,能描朦胧云(汤垢《画鉴》)。突破法则束缚,独创水墨大写意。生性高傲的倪瓒,用最简约的自然景色透露出一份难以言表的萧瑟与空疏,使“有限”的“空”,成为无限的空,在无限空中见到“大充实”。徐渭曾言:“要将狂扫换工描。”(《画与许史》)他所作的《牡丹焦石图》,是时伤浮露,无复春容。八大《河上花图卷》又是何等笑杀江湖,憔悴空花,抑圣为狂。石涛其晚年的《万点恶墨图卷》,十分“猖狂”,老而弥笃。近现代黄宾虹的《桃花溪》,不仅仅是浑厚华滋、葱茏絪緼,更看到他那蓬勃生发的“妄行乃蹈乎大方”(庄子语)。傅抱石“肆无忌惮”的破笔散锋的“抱石皴”,连同那风雨下的钟山,迸发出“大写者”的激情。李可染的山水所及的绮丽,文之所赋的精彩,更能感觉到他华奕照辉、动人无际的人生境界。

现代·李可染《春山雨霁》68X43cm

  应当说,一个民族需要有艺术精神之魂,尽管随着岁月的流逝,也许会蒙上淡淡的灰尘,但我们应该像擦亮眼睛一样的珍爱与呵护。“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同上),“发愤以抒情”(同上),这是纯然的中国国学,它最原始“心画”,又最前卫“天地之心”,既抽象,又具象。“大写者”是中国的思维,中国的意匠,东方的智慧,是民族艺术之魂。在中国画创作充斥具象、琐碎、不厌其烦制作的今天,倘若全无中华民族艺术精神之魂,套用西人唾余者,获取所谓的“当代性”。那么,百年以后,这个时代的美术史将会黯然失色。

作者:汪为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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