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章先生的书法是1994年，在中国美术学院的展厅里，记得书写的内容好像是《归园田居》，不大的尺幅，静静地在镜框里散发出醇厚的气息。在此之前读过章先生的一些文章，见其书法，更觉古雅。不久见章先生走过来，寒暄几句，颇有“望之俨然”之感。

　　后来因为种种机缘，与先生接触的机会渐多，则觉其“即之也温”。与章先生交谈，总是获益良多。先生言谈中机锋迭出，又善于为喻，于学术、艺术、人生有着高明而独特的见解，每每给人带来启发和深思。

　　当然，谈得最多的还是书法。先生对于书法从不作空泛之谈，而是从具体而微的问题出发，加以引申发挥。有一次先生带着几位博士研究生参观林散之艺术馆，对着林散之的作品，先生说：“你们看，这些飞白的地方，都呈颗粒状，是由于笔和纸强力摩擦而产生的。飞白处如果丝丝缕缕，则是功力不济的表现。再有，细看每一字的结尾之笔，都力贯笔端，偶有不足，也会补笔。”先生对于细节的体察入微由此可见一斑。同时，也可以见出先生对于技法的高度重视。这种重视，当是来源于对于书法艺术的本身高度重视。只有对于艺术怀有虔敬之心，才会深研其技，进而由技至道。没有技术的积累，就没有准确而通畅的表达。章先生的临池之功，正是其由技问道的手段和途径。

　　章先生虽然反对将学问和书法混为一谈，但强调传统艺术精神对于书法的影响。学问不能直接转化为书法，必须通过一定的技法，才能得以体现。如果我们把“学问”理解为对于传统文化的领会，理解为对于传统艺术精神的把握，那么，“学问”对于一个书法家来说就不是无关紧要的了。书法在经过几千年的演化之后，传统艺术精神已深深地根植其中。书法的审美标准，是建立在传统文化的基础之上的。虽然人们的审美趣味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改变，但代表人类精神高度的高尚审美趣味是具有恒久性的。书法艺术中的“书卷气”即是一例。丰子恺、周氏兄弟、沈从文等人虽不是职业书法家，但他们的书迹中散发出的“书卷气”仍然令会心者激赏。“学问”无形，但可以物化为视觉形象而为欣赏者接受。

　　从书法的角度来说，趣味高尚的书法作品给人的审美感受之一就是章先生所说的“清”。“清”之一字，对于书法家来说最为重要，也最难达到。书法作品中的“清”气来自于内心的清明，通过审美趣味的提升和技法的锤炼而表达出来。当今书法界对于“书卷气”的刻意追求，只停留在表面模仿阶段。这虽然是对于高尚审美趣味的向往，但实际效果往往适得其反。徒有形式，装腔作势，正所谓“雅得俗”。须知真正的“清”气乃是发自胸襟，自然流露。章先生的那幅《归园田居》令我印象深刻，正是由于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清”气。后来见到先生所书《黄石斋逸诗》，也是如此。因此尤喜先生小楷，疏宕洒落，而又清逸超拔。先生所书匾额，如“佛魔居”、“唱晚亭”、“思齐斋”等等，字迹虽巨，而同有此趣。

　　“清”是艺术作品散发的高雅明净的气息。黄公望所说的“邪、甜、俗、赖”，以及今天普遍存在的“江湖气”、“市井气”等等都是“清”的反面。但是，“清”不等于“轻”。实际上，有笔迹极轻极淡而气息极浊者，有笔迹极厚极重而气息极清者。黄宾虹的画、吴昌硕的书法都是笔迹厚而气息清者。因此，章先生主张的“厚”与“清”，是相辅相成的。“厚”是一种充实而庄严的美感，如果套用形而上的美学概念的话，则属于“崇高”美的范畴。实际上，中国人对于“厚”之美的崇尚由来已久，这与中华民族哲学思想、道德观念息息相关。《易》曰“厚德载物”，《孟子》曰“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谓之大”等等，虽然是针对道德而言的，但对于中华民族审美观的形成与发展无疑具有重大而深远的影响。乾嘉以来，金石大兴。对于“厚”的追求颠覆了帖学末流甜俗浮滑的审美观。波泽之远，至于今日。

　　章先生作品中的“厚”，首先体现于点画的坚实。“厚”常与“重”相关。点画的“厚重”并非是纸上积墨倍于常态，而是通过一定的运笔方式在纸面上形成特殊的视觉形象，从而给人以“厚重”的心理感受。先生对《石门颂》的临写，积数十载之功，除了追求其磅礴的气势之外，对于点画的峻厚，也别具会心。章先生作书，点画过处，皆杀锋入纸，一波一磔，力达尽端。因此，点画凝重坚固，有金石之美。

　　当然，仅有点画的“厚”还是不够的，“厚”还应当体现在字势之中。与“厚”相关的还有“雄厚”、“浑厚”等。雄厚与浑厚与厚实不同，主要侧重于气势。点画厚而字势不厚，则骨虽致密而体不坚牢。骨之所连在于筋，筋愈强则字愈厚。章先生所书“天翻地覆，龙卷云舒”一联，点画峻厚而强健，字势雄浑而流荡，可谓得“厚”之三昧。

　　章先生于书，尚有“奇”、“古”之论。验诸所作，亦如其言。此二则留待他日，或有俟方家细细论之。

　　2011年6月29日于马鞍山东南名苑

作者：汪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