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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祖安先生是我的老师,我在中国美术学院书法专业本科就读期间,先生曾经先后给我们上过两次专业课,为期各一周。毕业之后我偶去杭州,又复拜望过先生两三次,算来十几年中,当面得先生教益也仅止于此。然而先生所给予我的影响,却远不止这几次短暂的接触。
以世人庸常之见,以为年届古稀之人即便不是圆滑世故,亦必至火气消歇而趋于平淡。然而我们的现实生活之中,也时时可见二三十岁人而矫饰虚伪,趋避乖巧者,又当作何解?世人往往于孔子关于年龄之自述喜闻乐道,然孔子之说原非为世人作归纳,只自道生平耳。在我们周围衰年未立,一辈子没活明白的绝不在少数;三十而“耳顺”,不别爱憎,喜怒不见于颜色者也并非罕有。
大抵人之性情各有来由,亦各有利弊,人既享此利,亦必受此弊。此一事两面,如手心手背,不可独存。章先生性情真实,至察至清,故在生活中不能左右逢源,难与俗人应接;然而在为学为艺上,其纯笃之心不受屈枉,一一化为笔下烟云,自成一富丽丰满的小宇宙。又人们在生活磨砺,学问积累之中,大凡越有见地者,越有所坚守,其不与人同之处,也因而越坚卓,越可宝贵。于是有人一生不曾年轻,为了五斗米而早早地将性情磨灭殆尽;有人一生不曾老朽,不熄生命之火气,不失赤子之心志,元气鼓荡,真实感奋。愚以为我至今所遇者,章先生属于后者之最佳典型。其识力卓而突,其骨力坚而重,其气宇英纯而其肝胆热烈,其心在眉睫而其舌在肺腑。
我在2000年第一次有幸听先生的课,当时于先生腕下高明之处,尚没有真正的认识,更不能深切感受先生为艺思想的鲜活魅力。认识的改变却是在毕业之后,我远在西蜀,独学无友,不意间记起先生曾指出我用锋上“八面”转换之不足,并以手势动作阐明锋面转换之法,才渐有新的理解。尤其先生言用锋入纸,用一“杀”字,与庖丁解牛、锥画沙同一理法。我近年在书写中,对于“点画与纸面相争之力”与“八面出锋”上的一点认识,多是导源于此,受益无穷。
大抵精深睿哲之言皆如钟声,在当时吐出,一如钟声初发,识力浅薄如我等,不过听个响声而已。待大声已去,余音复来,悠扬宛转,则声外之音,丝丝入耳。听者以其虚心与之对接,往往能别有收益。
先生讲课幽默诙谐,说理之透彻全然古贤之风,情态之认真则一如孩童。且善于举例,如以两人争风吃醋而相互打斗之现象,来说明对立与统一,个性与共性之关系。又以女售货员之捆扎啤酒后拉断塑料绳,说明笔势之得与不得。我们还曾经听往届师兄说,章先生曾在课堂上徒手将一硬币掰为两半,借此阐明用笔之得势。书法上的道理源于生活,先生讲书法即取生活中事例,鲜活简明,不避俗雅。而我们常常感到,俗浅庸常的比喻,在先生口中吐出,却似经过一番锤炉澄汰,变得精洁清澈,了无一丝俗味,令听者一并由庸近而望见高远。
然而当论及艺术作品时,则先生绝容不得艳俗混淆视听,其心中俗雅,厘然如水火之两不相入、泾渭之各自分明。先生提出书法审美之清、厚、奇、古,用词平实,不自矜炫,而寓意深远(有兴趣的朋友,不妨抽点时间读一读章先生《<中国历代书法名作>序》)。这简单平常的四个字,却都是由先生长期实践思考中得来,在轻薄俗浊之作充斥展厅,污人眼目的当下,尤见先生用心危苦。
作者、作品,凡高明者都鲜活而常新,而卑下者纵然得一时声名,任他涂饰弥缝,终不免速朽。人之言语,字之点画,确然未曾改变,还是先前的那一个,有些便经不起两三次闻见,而有些却任你朝夕悟对,活泼泼总有不尽的生机。
我在毕业以后,有两次偶然的机会前去拜望先生,得见其旧作数幅,有些是之前在作品集中读到过的,当时也并不曾在意,今猝然面对原作,始为其精神所慑,懑然心服。以一种涤除旧见,焕为新奇之感,而生一种更乎纯粹真诚的钦仰。《三虎搏狼》之沉而雄、坚而毅,尤记得其中一“摧”字,左半苍润,力实而气空,右半点画幽深、邃密;《佛魔居》之清而遒、简而异,“佛”字短撇起笔得势而妍润内含,长竖浑键高朗,而空白分布骏爽、凝整。
以传统二王书风之不激不厉论,则先生腕下波动澜回、激荡颖柱之际,如利矛坚盾,逐步鬭杀,正是又激又厉的。只是这激厉奋发,不见于锋芒凌厉,剑拔弩张,反倒以深沉示之。苏东坡论苏子美兄弟书之大俊,以为“非有余,乃不足,使果有余,则收藏于内,必不如是尽发于外也。”先生之激厉有余,故收藏于内,而为笔底手段之高妙所统摄,故其种种矛盾因素都寄寓点画之中,深邃繁杂。
又所见小楷数卷,徐展徐收之际,字字鲜活涌现。即以《洛神赋》一卷论之,正文之前,开篇“乙酉”二字情态有别,前者如风露夜清,幽花自吐,后者似商彝古铁,遒健绵密;更见“独处”(第53行)之如密云吞卷,笔势幻化;至“六龙俨”(第63行)则落笔迅捷,气质高华骏朗。其他若“黄初”(第1行)之庄雅,“春松”(第17、18行)之摇曳,“未吐”(第58行)之活泼,“容裔”(第64行)之从容,种种情态,不一而足。历历奔赴眼底,令人有行山阴道上,目不暇接之感。先生之书以此丰富之情态,而合为其独有之个性面目。结构奇而古,不赖摆布,全由用笔生成,虽穷极态度,终不失全篇之一体浑然。
孙国敉致董其昌信,说“鲁公生前尝遇陶八授刀圭碧霞……故走笔时有蓬勃来笔端者”。实则所谓刀圭碧霞,不过是书家笔下功夫积累所致。正所谓“思之思之,不得,鬼神教之;非鬼神之力也,其精气之极也。”书家笔下,内因(书法技法)坚实强大,则外缘(综合修养)自然各有所授。“种桃者得其实,种蒺藜者得其刺”,所授之物不过由平日所种得来。一朝瓜熟蒂落,则往日用心,化为种种因缘云集,自有蓬勃来笔端之意。先生之精于学问,又长于武术,喜爱观赏体育,聆听音乐,种种都别有会心。以我拙见,所有这些都成为先生之刀圭碧霞,不待人授,由笔下金刚杵一一导出,浑然无迹。下笔时自然顿挫沉着,出没幻化,弥纶精神,蓬勃情采。
不待人授,故能内足于己。故遣词为文、走笔作书皆能得其真纯,充满诚意,不外待于时人之誉美。故在我的眼里,先生多少是有点孤独的。“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但也可能正是由于江湖寥落,倍显先生失行逆风的精神魅力,正是这一种深沉的孤独,让先生为艺更真诚,为学更纯粹。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先生脱落了有待于外的伪饰矫情,字中节律之条理,字外元气之鼓荡,脱尽脂粉,一洗华靡,玉貌铁骨,令人起敬。只是限于我浅陋的识见,其中不可知,不可言者,一定还有很多。或如钟声余韵,只待将来可有新的理解。
2011年6月
作者:王义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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