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多人会生出一个关于伟大的问题：米开朗基罗何以伟大？伦勃朗何以伟大？对这类问题的分歧判断如恒河沙数。然而，你只看一眼西斯廷的天顶壁画，从生理上也无法拒绝梵蒂冈教廷的高耸入云，疏朗的光线自上而下所应许的鸿蒙天国。或是你在阿姆斯特丹看到《夜巡》，它巨大的体量，神秘的光线，复杂的指向性和诸般历劫的传奇也将使质疑者三缄其口，好事者津津乐道。
当你问道：保罗·塞尚（Paul Cézanne），何以伟大？罗杰·弗莱也会顿时沉默。
塞尚，因他绘画中无形的宗教式的严峻，他的沉默、忧郁，他静默含蓄的手法，他的微不足道的体量，晦涩难明的图式，让大众在观看时望而却步，或一瞥而过。许多19世纪的同时代人不惜用最激烈的态度反感塞尚，攻击他，侮辱他。直到卡耶博特（Gustave Caillebotte）将毕生的印象主义藏画捐给卢森堡宫时，夹杂其中的塞尚作品，仍被置于不被接受的行列。“屠夫”和“粗制滥造者”的骂名不绝于耳，整个19世纪都无法理解塞尚，或者竟不如说，他虽然从19世纪走过，却丝毫未曾沾染巴黎的尘氛。
巴黎，在这个敏感、笨拙的年轻人面前展现出她的傲慢。这个外表贫穷、粗旷的艺术家，远不如他漂亮的朋友那样如鱼得水。埃米尔·左拉（Émile Zola），这个塞尚童年时代的发小，年少成名，比他更早的在巴黎立住了脚跟。塞尚给左拉热烈地写信，他频繁地向左拉倾诉自己隐秘的激情。难以置信，这个严肃、孤僻的乡绅之子，竟是一个诗情汹涌的莎士比亚：
那个优雅是美好的／她的硕美的腰／在那恋情的双唇上／洋溢着优雅的微笑／高贵的芦苇笛／我决定虏获她／断然向前／我温柔出语／对着这个迷人的人儿／高贵的芦苇笛（1858年，未发表诗歌）
塞尚在信中写下了如痴如醉的梦想，直到1861年，塞尚说服银行家父亲，让自己去巴黎学习绘画。父亲本来希望儿子能够继承家业，直到他在塞尚经手的账本上发现了随手涂抹的小画，这导致他彻底地绝望。最终他同意塞尚去学画，并期待他赶快功成名就。然而，塞尚被巴黎高等美术学院拒绝，又一次让父亲受伤。承受着父亲沉重的世俗期望，塞尚非常热衷于参加官方沙龙。在当时，官方沙龙出现了非常强烈的斗争，保守派与自由派之间的对抗呼声日益强烈。1863年，这种斗争白热化了。著名的落选者沙龙就发生在这一年，评委拒绝了5000件作品中的3000件。
官方沙龙仍然高高在上，控制着所有重要的国家、教会和贵族艺术订件，奖章，荣誉以至于艺术的品位。塞尚的作品屡次遭拒，挫败连连。父亲的期望一次次落空，他敏感的内心羞愤不已，写信给毕沙罗（Camille Pissarro）怒骂“评审委员是粪便”，即便他还是不断的把作品往“粪堆”里送。
1866年4月19日，塞尚写给美术馆总监维·尼维尔柯尔克：先生您好：
上次有幸因为有关沙龙审查委员拒绝接受我两件作品一事，写信给您。现在依然没有受到答复，我想必须坚持让我告诉您理由。只是，虽然我认为您必然已经收到我的信，在此无须重复应该呈示给您的论述。我想仅止于再次告诉您，我无法接受艺术同道的评审委员们对我的不当评价。我不想把评价我的任务赋予他们。因此，我想写信给您，是为了在此主张我的要求。我希望出品自己的作品，由公众进行论断，我不觉得我的要求有何不当……
亦即，落选展必须重新举行。即使在此所陈列的作品只有我一人，我强烈期望，不希望将我与评审委员混淆为一。同时他们也不希望与我混淆在一起。
我希望您不要保持沉默。所有符合礼仪的信件都值得回复。
这封信当然如石沉大海，再无音讯。好事者发现，这封信的空白处批复：“他的要求不可能，众人承认落选展有损艺术尊严，因此落选展不能再举行。”
可以想像，塞尚是一个没有皮肤的人：l'écorché——他们给他起的绰号——没有皮肤来保护他的敏感，因而在任何地方都无法抵挡同仁的暗箭、嘲讽和袭击。但同时，他又是一个浑身有刺的人，隐藏着一种不甘的能量——这似乎能够从他对库尔贝的倾慕之间能够瞥见。这两种性质矛盾的处在一个人身上。他的未经训练的作品展现了他的雄心。无论是写给左拉的诗和信，还是他笨拙的敏感的作品，都是完完全全塞尚式的。一种文学式的绘画。激情像语词一样奔涌而出，以至于年轻的塞尚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在早期对巴洛克绘画的临习中，他感受到自己的天赋异禀。而这种天赋与他的缺陷也全然捆绑在一起——他未曾表现出任何学院派的训练痕迹。仅仅通过感觉，就将宗教般的凝重和狂暴的色彩冲突置于面前。罗杰·弗莱描述这种色彩： “黑色经常是死寂的黑色，白色则几乎是纯白。裸体人物在这儿纯然是凶险的灰色画，在这些人物的衬托下，朱红的色调仿佛能发出金属的铿锵声。”（罗杰·弗莱《塞尚及其画风的发展》，P43）如此特别的塞尚，无法满足于任何既定的模式。的确，他认定印象派画家的团体是世上最重要的一群艺术家。但他仍然不能满足于此，和马奈一样，他对印象派一直有所保留。他曾说“莫奈是一只眼睛，但这是怎样的一只眼睛啊！”。虽然他在莫奈发现的绚烂色彩中受到极大的触动，但他也仅仅能把莫奈视为一种纯视觉的绘画，而塞尚，我们说过，他是文学性的。他无法满足于平面化的外光创作，而是希望建构起绘画的新秩序——被外光（plein air）和点彩派（divisionism）所解构的世界。
塞尚在毕沙罗那里获得了最重要的策略，即一切都经过事先推演，以客观的自觉和慎密的思考为依据的推进。每一笔，每一步都绵密的交织。达到心中清晰可见的目的。无论印象派给了塞尚多么无与伦比的启示，他所要解决的艺术之谜，却无法被印象派所了解。所以，塞尚只能从19世纪的尘土中向前走去。今天，在重重的帷幕下，艺术史家为我们揭示出塞尚真正的目的和雄心，或许这个目的太过于晦涩、幽远，使他自己也颇费思量，难于修辞——他希望创造的是绘画的元语言。完全不同于巴洛克、新古典主义，也不是印象派，而是在所有的绘画之间建构起一个坚实的桥梁。它们不断在驱迫塞尚去回答这个问题：色点还是体积？平面还是深度？二者就像冰与火无法共存。
《高脚果盘》成为了第一件塞尚确立了个人手法的作品。他狂热的厚涂已经变成了多层次的、致密的叠笔。如果问一个人在这件作品面前感受到什么，那就是他用全新的方式，创造了奇妙的质感和庄严的视觉逻辑。所有的形状、体积和构图都被塞尚用绵密的笔触表达穷尽了——对体积和块面(Mass)的强烈执着，构筑了这样一个完全由一种独立的元语言形成的空间——点、线条、块面和体积。所有的一切都被归因于一种笔触，一个元逻辑。罗杰·弗莱盛赞这幅作品：他想要解决轮廓的坚定与看上去后缩之间的矛盾，那种顽固和急切，实在令人动容。这自然导致了某种厚重，甚至是笨拙感，但是它却赋以诸形体一种我们业已注意到的令人难忘的坚实性和庄严感而告终……尽管形式是那么的庄严，一切都在震颤和运动。（罗杰·弗莱《塞尚及其画风的发展》，P96）
高脚果盘、杯子和苹果 1879-1880
自此，塞尚创作了维克多的群山，玩纸牌者和如梦如幻的晚期人物画。可以说，是他把冰与火融为一体，在一个统一的空间中，探索了全新的方法，使得块面与轮廓，体积和色点之间浑然无间。这种画法完全改变了20世纪的艺术学院对色彩的认知。从艺术上直接开启了立体主义的先声，甚至启发了野兽派和无数现代主义流派。
拮据的塞尚曾在唐吉老爹家用画赊回了颜料，他并没有想到，这些挂在蒙马特画材店的作品，影响了梵高和高更。最终打动了二十七岁的天才画商沃拉尔德。他极其震惊，即便了解到巴黎艺术圈对塞尚的评价，他也依然故我，决定要为塞尚办一次画展。1896年沃拉尔德来到埃克斯，收集塞尚所有的绘画。即使是塞尚抛弃在荒野的画也不放过。
在19世纪末，塞尚的一幅圣威克多山的售价已经高达15000法郎。而他富有的父亲给他青年塞尚的巴黎生活费，不过是一年2400法郎。历史捉弄了塞尚，但一生悬命的艺术家并不为所动。正如他从未被印象派所迷惑而停留，艾克斯山的原野才是他的心之所向。
我们越深入地探索塞尚，就会发现他坚实块面之上的迷雾。他的庄严之下饱含的丰富和震颤，他的笨拙下隐秘的激情。作品越是伟大，人们越无法短暂的触及它宏大的高峰。或许来自唐代的山林隐士的话可以暗示了这种超越性的玄奥感受：“谁能超世累，共坐白云中？”
伟大的艺术 塞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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