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栾金碧，婀娜蓬莱，游云不蘸芳洲。露柳霜莲，十分点缀残秋。新弯画眉未稳，似含羞、低度墙头。愁送远，驻西台车马，共惜临流。知道池亭多宴，掩庭花长是、惊落秦讴。腻粉阑干，犹闻凭袖香留。输他翠涟拍，瞰新妆、时浸明眸。帘半卷，带黄花、人在小楼。

　　南宋吴文英这首《声声慢》词，几乎是为于水的古代仕女画作的。“新弯画眉未稳，似含羞、低度墙头”“腻粉阑干，犹闻凭袖香留。输他翠涟拍，瞰新妆、时浸明眸。帘半卷，带黄花、人在小楼”式的古代仕女生活正是于水绘画的主要题材。可惜吴文英们画不出，只好以诗为画，让人千百年后，惹动幽思与芳梦。我未读到过于水写的诗，但我从他的画中品到了诗味，感受到了晚唐两宋时代的冷艳清幽的有闲生活气息，以至于明清文人略带病态的平平淡淡、奢靡无聊、风花雪月的种种情趣。于水是用画作诗的诗人，他的画骨子里尽是诗，准确点说更象词，也像小品文，不以气象气势胜，而以温婉清丽缠绵淡逸出，因而我断定，于水所好之词必近于“花间派”而远于苏、辛之属了。

　　中国画的历史传统是“画中有诗”，“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郭熙《林泉高致》），其理想境界是“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王维句）。因此，诗情画意一直是中国艺术传统的孪生姊妹，历代画家们以各自的情思与才智共同创作了一部伟大的“无声史诗”。于水绘画十分重视遵从于这一民族精神，他把自我的艺术观念与审美理想置诸于传统脉络之中，执着而平淡、真诚而悠然的歌咏着、流连着、徜徉自适，可谓情有独钟。

　　中国人物绘画有着悠久而灿烂的历史传统。作为一位日渐成熟的艺术家，于水清醒的很，他自然十分重视向历代的优秀绘画学习和领悟，在不断研究揣摩中取其可用者为我所用，不过他的取法并不驳杂，他只选择了唐宋绢帛人物画和明清人物画的表现传统与造型特点化出自己的仕女面貌，形成了雍容清丽娴静淡雅的古代女性的艺术形象，让她们“活”在亭园花木池榭茶书之间，怡然自乐。尽管于水绘画曾非常受益于一些汉代陶俑与唐三彩等古代造型艺术，但他都能将其巧妙地化裁成自家范式，在陈老莲、任伯年、佟熏等古代大师绘画风格间艰难地去取出他的自家样。

　　于水的人物画，风格清新自然，格调秀雅淡逸，从品位上看，是地道的传统风格与文人气息。人物造型略做一点夸张处理，体态丰腴、神态娴雅，仿佛淑女少妇们皆无柴米之累与恩怨之苦，自自然然地生活在一方理想的园林楼阁中，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远离尘嚣。画家力图营构的是一个人环境异常和谐自然的世界，有如明清文人笔下的闲逸世界无忧无虑、无烦无恼，只有诗酒、有琴棋、有鸟语花香、有清茶黄卷、有忏倦慵懒、有风月幽思、有艳丽天真……。为此，可以认定于水是一个本质上的明清文人或者唐宋词人——花间派的，而其画作正是这种非现实文物闲情逸致的内心世界一种合理流露。

　　于水的人物画在美学追求上是尚和谐崇自然的。人与人的关系，物与物的关系，人与物的关系异常妥恰，绝不冲突，“大家”相安无事，仿佛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只能是这个样子，只有这个样子才是最理想的样子，——由此，不妨解读到其绘画观念中的理想主义倾向。以画鉴人，熟悉于水的人不难发现，其画其人如出一辙，可谓本色风光！

　　也许是于水的精神世界更与古代的一些闲逸文人相契，所以他的绘画题材便始终也未离开过古代文人的闲情逸致，特别是他所描绘的仕女，然是白居易、温庭筠、柳永、吴文英、或者是陈老莲、唐伯虎、解缙、袁宏道、袁子才、李渔等人眼中笔下的女性。她们单纯清丽、痴情缠绵、艳冶不淫、平淡闲雅、富于教养、赏心悦目，如鸟依人又自在自足，似仙子而栖居琛时，虽好学而不过莺莺燕燕，其所居行亦犹阆苑而实人间，虽尘宇而又绝无喧闹……。画家努力于描绘的是一个理想中的淑女世界、庭园世界、隐灭了刀光剑影、远遁于名利纷争，其中的女子们莫不是“诗意地栖居于大地”（海德格尔语）——一种如真如幻的环境里。

　　于水想制造一个园林“桃花源”，让淑女们优游其中，然后再让我们被这种“奢侈”的“颓废”所吸引，暂时忘却尘嚣，向那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春”的世界走去。

　　从于水的女性世界中蹒跚而出，或许我们的感触与沉重并不比吟咏了，“大风起兮云飞扬”少多少。说不定你会更觉低昂、更觉意气回荡、更觉有无尽的浪漫情怀与人生遐思萌生、弥漫……。这便是“颓废”的魅力呦。

作者：梅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