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认为，“画家”只是一种职业，或者一门工种，就如教师、医生、营业员或车工、钳工一样，而不是专家的称谓。

　　我们并不把优秀教师或者大学教授称作“教育家”，也不把市长书记称作“政治家”，甚至不把枪林弹雨炼就的将军称作“军事家”，即便有人的发明还申请了多项专利，也不会就把他称作“科学家”。但画家不一样，你只要画几笔，隔壁邻舍的熟人就会招呼你“画家”;幼儿园阿姨带着一群孩子在公园画个亭子什么的，路人就会亲切地叫“小画家”。所以，“画家”几乎是没有门槛或者准入条件极低的行业。正因为这样，才会形成 “画家”比牛毛还多的现象。

　　但有一点是跨进门槛的画家和准备跨进画家门槛的人都不太明白的，就是“无情别当画家”。从这个意义上说，真正的画家或画家当中可以称作艺术家的人少之又少。

　　无情别当画家的“情”，不是泛指人的喜怒哀乐常情，也不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对弱者的怜悯之情。而是画家倾注于作品中并使作品能感人的“情”。

　　这种画家应具备的“情”，可以通过其作品感觉得到，又不好用常规逻辑表述，类似禅宗的“悟”，不可言说。

　　画家的“情”，是一种感觉，而感觉是一个模糊概念，因为感觉不是知识。我们每个人随着岁月的增长，阅历的不断丰富，知识就一定会与日俱增。于是，我们对任何事物都会用知识去判断。这样，知识越来越丰富，感觉越来越迟钝，“情”越来越稀薄。这种现象对于任何人都是正常的，而对于画家却是致命的。所以，画家们常常希望回到孩子的世界，这在本质上是不可能的。

　　孩子的世界是什么?就是感觉的世界，就是美好的世界，也就是情绪化的世界。

　　比如，老师问孩子：“雪化了是什么?”“是春天!”这是孩子的回答。而老师的标准答案“是水。”老师掌握的是知识，从雪到水是一种分子结构不变的形态转换。而孩子的答案是“感觉”，充满想象力的美好感觉，这就是孩子的“情”。这种情况下，知识多么可怜和苍白。

　　我曾拿一个放置久了，失去水分而果皮起皱的苹果给孩子，孩子说“老了。”而不会说“干了。”老了是感觉，干了是知识。

　　孩子被石头绊一跤，哭了。我拍拍石头说：“石头不乖。”孩子就认为欺负她的石头受到了惩罚，不哭了。这就是感觉，因为在孩子的感觉世界里，所有的事物都是有生命的。

　　画家需要的就是像孩子一样的感觉，孩子一样的情。生活中，这样的画家太少了。

　　画家的感觉又不能等同于孩子，孩子的感觉是“原发阶段”，也可以说是“本能阶段”。画家的感觉是进入“理性层面”后，再培养出来，使之回到“原发阶段”的天真。很像“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第三个阶段。

　　画家的感觉基于情，情的培育在文化。所以，画家的感觉是文化积淀丰富了“情”之后激发出来的。生活中常有这样的现象，有的画家一开始感觉很好，作品迅速引起大家的注意。但好多年之后，我们会说“还不如原来。”为什么?就在于缺了文化的修养和积累。就是我们常说的某些人“有知识没文化。”

　　文化是一个大课题，本篇小文承受不了赘述。但我想强调一句，文化当然靠读书积累，但文化又不等同于读书，生活中经常有读书人的行为“没文化”。

　　六年前，我去亚丁朝拜雪山，住冲古寺。我们凌晨四点出发，步行上山朝拜“仙乃日”雪山。当穿过树林，圣洁雪山的巨大身影在朦胧中突然出现在面前时，所有人都感动得鸦雀无声，我下意识向雪山跪拜。起身后，习惯性地在湖边洗手，立即被我雇来牵马的藏民厉声喝住。我自惭形秽，我才意识到这是他们的圣湖。虽然我花钱雇他牵马，就这件事，他比我有文化。圣山圣湖是不能亵渎的，是藏民心中的神，是深入骨髓的“文化”。

　　在陪同吴冠中先生写生的途中，先生讲过一段故事：有一年冬季到西北写生，满眼荒凉，加上汽车长途颠簸，困乏又沮丧。突然见远处一路白花，顿时兴奋，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象。待车开到白花跟前，原来是出丧队伍沿途撒的纸屑挂在树上，心情更加沮丧，还不如刚才受欺骗美好。先生讲这段故事，是要说明“形式先于内容”的道理。

　　其实，“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就是感觉，当年岑参在西北面对雪景就是凭感觉得到的千古佳句,是诗人在严酷的环境寄情春天的想象。

　　画家的作品有情，首先基于画家对描绘的对象有情。即便一块石头，画家也要看出他的情绪，充满激情地描绘，石头在画面上才是有感情的，有生命的。

　　“金戈铁马是”激情，“润物细无声”也是激情;金戈铁马不是装神弄鬼，润物细无声不是无病呻吟。

　　我们说某画家“匠气”，就是他只会根据师傅传授的技术作画，而不会凭感觉作画，因为他内心深处没有要表达的“意境”，也没有滋生意境的“情”，何来感觉。

　　所以，无情别当画家。有情的画家赶快积累文化。

　　2011年5月

作者：何昌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