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慧的纯白之思又怀追深念远之思。从新世纪开始，施慧一边临风孕白，以纯一的想象运思天地，另一边又以某种拟真的方式，用铁网包裹石块。她用铁网包石，继而垒集成墙。这种被抽去色泽的墙，嵌着石磨瓦盆，显出断垣般的幽深，直若墙的化石和母体，诱导人们深陷追怀之思，遥想墙体那边的往事。她最重要的包石，是包“假山”之石。假山，是中国造园的古文人们以小见大、以简怀远的借石造山的方法。假山真石，其石蕴含了文人无尽的山水遐思。一旦汰去石质，滤空色泽，那“假的山”会是怎样呢？2001年秋，柏林汉堡火车站美术馆的前院，施慧竖起三座从西湖孤山古寺里拓朴而来的“纸网”之石，高度约五米。这东方假山的“假”的拓朴，带来的是怎样的当代东方的气息呢？这关于“假山”之假借的、如此纯一的翻拓，是否道说着中国人永难割舍的山水之念，以及今日城居生活的某种失落呢？那个柏林之秋的诸多文化与旅游宣传图片上，人们读到了这座绿白色筑体前的白化了的“假山”，也读到了源于东方的念深怀远的当代诘问。

“假的山”、“假的石”道出了一个重要的命题：那传统山石的白化揭示了东方人的当代怀乡之“病”。这个病在今日钢铁水泥、灯红酒绿的都市中尤为突出。这个深刻的病灶正是这种纯白，这种由竹木纸浆中浆衣所带来的自然纤维的纯一本色。这种本色并非白色，而是去表存真的“无色”，而这种本色的普化也并非“白化”，而是诱引人们超越表象、追深念远的诗性的“纯化”。这种纯化本身即是关于纯粹性、单纯性的强化，其中含着某种病态的返视倾向，也含着被剥、被裸的视觉冲击，还含着虚空恍惚的迷离意象。立于这种“假”山石之前，我们仿佛不是观石，而是观石的岁月，观石的某类倾诉。于是，我们想到了今天与我们相伴的大自然是否也正面临着这番难以言说的异化。林木之秀，秀在青苹；草卉之灵，灵含五彩。青苹之彩，只在春夏，秋寒冬至，万物归于凋敝。如此是四季轮替的道理。滤去青苹五彩，物象沦于枯槁，这种“白化”的病灶却最宜让人想到草木本有的生命，寄以岁月考古的浮想。施慧开始以“假”的目光，凝视脱去彩色的草卉。她将手边所有的花屑茶末收集起来，用薄膜夹制成不同的图形。她假借这种“花本”、“草本”，营造某种活物的纯化，进而，由此来洗练纯一的观看与怀想。世人向有品茗赏酒的习性，品茗时，遥感茶园烟雨；赏酒时，舌卧酒乡山水。施慧假以这些“草本”、“花本”的风化悬片，透视自然生命的命题，凝练深远的品息。近年来，施慧以这种自然考古的方式，连续完成了《本草纲目》系列。她将书与植物融在一起，去追问人与自然的关系，虽形成铁框书架般的巨构，其意仍在那个深远的诗性纯化。其时，施慧的“白化”的手法已臻成熟，其中既有塑形，又有拓件；既有骨架，又有结网；既有理念的结构，又有抒情的细节，将“本草”的命题跨越出去，演练精神考古的意涵。我们通过这种纯化了的《本草纲目》，重新了解自然，了解东方的生命世界，也了解了我们与自然生命之间的悠远关联。在这里，被考古的不是草木，而是我们自己。这里边，这白化的虚拟却真切的大书中，虽没有科学的研究，却有大道仁心的关爱；虽没有草木的生长讯息，却有草木幽深的灵心注魂；虽没有繁花似锦，却有凝心聚气、秋水云山的诗性。

白色是去表存真的无色，是假以展开东方式的诗意之思的本色。当我们纵览施慧二十年的纯白之思的一系列作品之后，不仅感怀她在寂然默语中的天地饫游，也更加感念她依于天性静谧的极深处所缓缓泛出的素朴本色。正是这种生命素质带给她的艺术一种特殊的纯化的品质，一种“绘事后素”的精神光华。正是在这个千古中华梦一般的叙述中，孔子师生追问素白如何起斑斓。孔子的回答是：素白的底子上形色毕显。他的学生子夏将这种绘画手边之事引向为人的素质：“礼后乎？”那人的规范与习性是否也如这素白的底子呢？这个千古的诘问，引来多少破解的纷争，缘起多少文化史学的故事。我想，在施慧的艺术里边，那生命的素朴之性恰如这种艺术之象的天然印证。

于三窗阁 2013年5月10日

来源：雅昌艺术网 作者：许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