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精神?精神乃统率万物之精魄神髓。不独人有精神，物也有精神。人有精神则心镜明晰，才思敏捷，品德兼备;物有精神，则形敦态俊，顾盼有姿，神妙之处，可与人通。

　　人有人品，画有画品，品优者而为格。格者风格、品格之谓。人有行事之风格，画有表现之风格。风格可以是一种形式，也可以是一种精神;它可以由累积而慢慢形成，亦可由突变瞬间而生。风格不可以代表品格，文艺作品的风格只是一种式样。何谓品格?品格是一种精神的品质，心灵的修养，行事的标准与表述的格调。

　　中国传统文艺思想，论画必论人，故人品画品兼优者取之。介绍和评论一位艺术家的成就，除了论述他的文艺修养、表现特色和分析他的创作思想、艺术手法之外，介绍他的文化背景、生活个性、待人态度、处世风骨等也十分重要。历史上那些具有民族气节，刚正不阿，不畏权贵，忧国忧民的文学家、艺术家，如屈原、陶潜、范仲淹、辛弃疾、郑板桥和八大山人等，都能传颂千古，为人敬仰。

　　中国人治学，讲究尊师重道，品学兼优者取之;要求做的是一个完人，固然这具有相当的难度，但可见其标准之高。除了学术上的严格要求之外，更着重的是精神、道德与品格上的追求。

　　西方人治学，多采分割独立研究之法，其重视者乃是物质自身的存在价值;道德品格上之追求则为极端个人化的倾向，而德行上之教育，则非师长辈之责任了。当然，西方之伦理品德自有其不同的体系，其标准应乎合其文化、历史与国情。所以西方艺术家在探索个人的思想理念和开拓个人的想象空间方面，确有值得借鉴的一面。他们推崇个性而不注重共性的特点，对于挖掘个人心理意象、塑造个人风格方面确有非凡的表现。他们那些严肃的写实作品，都灌注了作者的精神和心血，反映出作者的艺术修为和优秀的品质。

　　历史性、社会性的大题材，固然具备了高尚的精神情操，但描绘日常生活事物，抒发个人理念之感怀也离不开精神的支柱。我以为精神所包含的内容是多方面的，他不只是爱国精神和民族精神，它更可以是一种泛爱的精神，一种超越阶级、国界、年龄、性别的人性的关爱。譬如一幅肖像画，它不单是要求形貌传神，更重要的是揭示对象的内心世界，以及注入作者个人的主观意识或批判态度。它可以是一幅单纯的肖像，也可以是一幅与景物、事物有关连的肖像。通过这件作品，可以体现出作者之个人观点，观察事物之角度，以及作者之心态、气质，如此可见作品之质量与深度，此亦为品格之所依归。

　　风景画亦然，画风景不光是描绘其景色，或者只是达到身临其境的感觉;更重要的是表达了作者对景物的看法。结构的安排与描写的取舍之间，即反映了艺术家的个人独特视象，及其修养之深度。景物是有生命的，它可以与人沟通，互为感应，所以风景画就是一幅自然的肖像。它可以拟人化，传统上称为“天人合一”，体现为拟人化的比喻，即所谓“石为骨，土为肉，江河为血脉，草木为毛发”。多么生动贴切的比喻。故描绘自然风景，一如为人造像，精神品格俱佳者，方为上品。

　　静物画则有更大的灵活性和可塑的空间。其一，它取材之涵盖面甚广，品类繁多，故从取材而可见艺术家的个性。其二，构图与摆设布局的安排弹性更大，它可以是单个的存在，又可以是许多不同单元的组合;它可以呈散乱的随意性，又可以是刻意的安排性。物象调配之间，即可见艺术家独运之匠心。艺术家与物象之间的精神交流，传递给观众的感受而产生巨大的感染力。既然静物是一个可活动的单元，组合的伸缩性就更大，更能体现艺术家之精神和描绘的趣味。

　　综观中国当今写实绘画的面貌，过去单一追求历史性、革命性、社会性的大题材，已非绝对的选材主流。今日的写实绘画更能体现艺术家的多元心态、艺术家的个性、艺术的文化层面和超越历史时空的一种有生机的意象。

　　不过，随着市场经济的飞跃发展，艺术的日益商业化却是一大隐忧。随着民生经济的富裕，对艺术品的需求日渐殷切。在此形势之下，艺术品与金钱几乎划上了等号，由此所产生的副作用，导致许多艺术家的创作一味追求速度与数量，肤浅媚俗之作不少。如今油画也可以论尺取酬，还有谁肯花时间去画小尺幅的作品呢!记得前年底在广东顺德参观了两个同时举办的展览，一为“北京双年展重要作品选”，一为“法国印象派版画展”。双年展所挑选的作品大则大矣，但许多作品大而无当，空洞无物，基本上谈不上艺术的品质;可是印象派的版画虽小而精致，有内容有深度，有可以欣赏的技法，可谓精神品格俱佳，令人百看不厌。这是一个有趣的对照，发人深省。

　　针对当前国内美术界的一种弥漫的浮躁风气，中国油画学会在中国美术馆主办的“精神与品格：中国当代写实油画研究展”，可谓正切时弊，给当前这种浮躁之风注入一服清醒剂。展览以严肃的创作态度、沉着的思考方式和动人的描绘品味，展示给观众写实绘画的各种可能性。诚然，这个展览具有典范和指引的作用，我深信今次的展览和研讨活动，对中国写实绘画的发展，当会产生不可估量的积极的影响。

　　2007年1月20日于北京

　　注：本文原载广州美术学院《美术学报》2007年第二期

作者：钟耕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