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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分明是吼秦腔,辛弃疾、陈亮、陆游那样豪放的性格,为什么作品里却有“晓风残月”的柳永、“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的姜白石,“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细雨淡如愁”——秦观般的背景,被秦汉明月照射下拖得很长很轻很清呢?
我知道,他并不迷恋吴文英、张炎的格局,渴望由秀润而积健为刚,走向用黄子久的线条去写倪云林结构的浙江大师,拥抱清雄高洁的格调。江南风,八怪余韵,小桥流水,一萼小梅,几点樱桃,疏篱小院,都是磨刀石。磨的是剑,又是心中的笔。借坡骑驴,把坡当目的是误会。
我想替他的笔下的李方膺摇摇头!
晴江翁从合肥知县卸任,继韦应物、欧阳修、辛稼轩任滁州市长。他先到琅琊山醉翁亭去拜欧阳永叔手植的绿梅,再上任所。行李只有一箱古书,两坛子百姓赠与的咸菜,何等风流!他在辞世前说:“吾死不足惜,吾惜吾乎!”之光多想练出一双李公的大手!
他解读了扬州诸彦,于是怪而不怪,传其遗风,馨香百代!
二
他关注过现代艺术,不断用东方线条(含金量极高的心灵密码),去牵大洋牛的鼻子。
他画中有微弱的装饰成分,灵感只能源于陈老莲、丁云鹏等徽派大师们的杰作。他买得此类邮票,尔后去克里姆特、高更、米罗、莫迪里阿尼、康定斯基那儿去盖个邮戳就向时代寄去,可信封信瓤子写的都是他的感受,抒发东方人的情感。不管构成、横直斜线穿插关系、积累式、照映式、交替式蒙太奇玩得多溜活,只是形式,不能证明户口在巴黎。何况吃过面包喝过牛奶的远洋归客要领风骚,李逵杨威,李鬼谢幕还要十年!
三
之光的人物、风景、花卉,均有新意。与以小聪明代替真诚,玩弄形式缺少内美的“革新家”不可同日而语。跟那些卖高价出风头吹牛皮,作品无文化内核,靠杂技化吓唬人的画家大异其趣。
流行的,走红的,并不都是最好的。
大师名气总比不上四流歌星,三流演员。这是大众审美趣味被扭曲的短暂现象。做不上吃香的喝辣的画家,享受生命寂寞的智慧,是之光一类人物另一种方式的成功,值得祝贺!
在美国,福克纳、索尔·贝娄的小说,惠特曼的诗歌,爱默生的散文,奥尼尔、阿瑟密勒的戏剧,都不及好莱坞影星出名,却代表了真正的文明。
不是拿之光同世界级大师打等号。他是求索途中的艺术家,也还年轻,不甘重复古今中外名流,也怕重复自己,对艺术的使命感与忠贞,值得我们认真学习。过于功利,太强调收获,成不了重量级的耕夫!
四
有人问我:“鲁迅的历史小说写的都是先秦。郭沫若的戏剧题材,先秦占四部。你的小说只写过司马迁,剧本只有一部六个男人的戏剧写到战国,为什么?”
坦率回答:“不是不想上高山,是腿劲差,上不去。对先秦学术缺少研究是当今文艺家的通病。题材写什么时代远远不及怎么写得好重要。不想离题过远。你提这条是想问之光和我是否同病相知?”
发问者频频点头。
之光来日方长,由清到明只是昨天的起点。他何尝不艳羡盛唐的壮观,魏晋名士的与天地精神往来,努力摆脱外部和内在的枷锁,逸怀高旷,如霁月光风!他何尝不想表现重诺言、讲大义、勇于杀身成仁的春秋战国优秀人物的奇情壮采!
请相信他是有长劲的行者。结论要时间、历史、他本人的突围能力去做。善良愿望的祝幅,不如多多理解当代艺术家,同挑重担,携手疾驱!
五
来客再问:“之光的长处与不足是什么?”
答曰:“皆是经营与巧思。他求美心切,经验丰富,非常聪明,勤勉,提携后进。他向往弄巧成拙。懂得巧容易流于尖、脆、薄、纤、靡、弱、露、浅,远离浑厚博大汪涵。时时自警:告别巧思,天籁回流于思维。机心死,巨匠生。”
二十年来的脚印证明:他有可能大器晚成。从设计达于自然,箫散程度历年均有所提升,正是希望扣击他心摩的信号。
他要做到自然高妙,得妙绝不自知。
其巧可及,其拙不可及。
坐昆仑而弹江河,群星闪烁,银汉回声,其乐无涯。
六
《雨打梨花深闭门》境界近于词。
本不虬劲的梨花张翼欲飞,侠女诵佛经,高士步荒原。读来“久之忽觉身上寒”(吴嘉纪泳菊名句)。天地及瓦上白痕酥透,画出料峭春寒,余味摇深。
诗人危坐,有所思忆,更有所待。知音乎?诤友平?稚子乎?幼女乎?娇妻乎?空间浩茫。
梨花拟人化,洁白无瑕,玉骨冰肌,水佩风裳,心不染尘者。让画家赋予梅菊品质。
以实写空空更灵,题词人得易安神。《离骚》三诵君犹远,急煞梨花守院门。
《秦岭道中》有诗魂。原跋:“戊辰秋日,携友人游察岭之涝峪,是时也,积雨小住,秋风瑟瑟,阴云如磐,万生调零。予见道旁此景感慨良多,归写斯图,并为小记。”地球上每小时减少一种动物,国土沙化已接近百分之四十,环境保护,谁不萦怀?正是:
岭头何处有人家?两点腥红寂寞花。古道盘空风又起,女蜗不见见孤鸦。
七
《幽韵》斜放一条几,边有两木凳,上有香一炉。盘成雪团般睡猫一只。香的曲线,几凳直线,斜行几面,虽颜色一样但不单调,穿插得趣。线很粗壮,故能藏巧。动静相生相映,把乏味的静物不失本性地做了艺术处理。胆大心细,不露声色,匠心内隐,开阖自如。
《有鹤来仪》,大块红黑,托出仙鹤声闻于天得气度,修沽亦素雅。三鹤:一静、一将飞、一起飞。多位统一,呼应有序。
鸭子均衡排成椭圆,有图案味而不僵,密集荷花亦同此例,透光合理。直颈白鹅错综列阵,似重复而变化甚多,破刻板亦见沉着。所有这些,包括花卉的露水淋漓,艳中见淡,愈见活脱。不呆、不滞、不窒,皆大欢喜。
有些静物吸取了水彩、油画构图,运线松秀,花叶具梦幻气息,留白多,极诚实地告诉观众:这是绘画,色彩是语言符号,不是照片。而这一点往往被很多人遗忘。拿照片作为尺度去要求绘画,也是司空见惯,反映审美尚欠普及。
“这像什么?”像,不是唯一标准。照相发明百多年不能取代绘画,正说明绘事的生命力。
八
如何看待之光先生的人物画呢?
他苦寻理、情、趣三位一体。
理更体现胆识,不悖常情容易,找到合理的意外(似无理而理由充足)难。
唯见人未见,才可写人所未写。
他画古人,比当代画家多些古味。笔墨有不及王子武处而造境力或过之;灵厚有不及李少文之处,其他的决不多让。神似古人,因为爱之切而察之微,仙气人间烟火气并存,清洌和功名观念同体。难能可贵!
盐糖味不同,岂是盘中雪?画出味外味,大干千万别。
仙鹤写其声,愈听愈觉真。九皋思抱月,何处有凡心?
左右一枝竹,畅观乃见林。雪山溢冷气,细悟自分明。
画上无烟雨,心头烟雨来。若无墨半点,天地豁然开。
白云回望合,一峰藏数山。翠岚沁肺腑,师心笔墨酣。
锄月种梅花,铁枝发两杈。冰天存一萼,不傍缙坤家。
我慕雪原鹤,只随古衲行。袖间云四溢,天宇寄微尘。
学人,艺术家,只有比同辈人多走半步,便见高明。我不敢说他已上高峰,但他正在险路上攀登着,脚力稳健,时时揽镜自照,能找到不足。
九
今日之他,已非曩昔之他。
他的学生鲍国增告知我一则轶事,可为左证:
有人当面称赞《雨打梨花深闭门》。
他面着愧怍说:“那是雕虫旧作,若在当下决不会发表。梨花矫健腾舞,比较外在、张扬,有失含蓄。表面效果很突出。这种自我表现的狂态,与风雨闭门晴也闭门的高士性情相反,以造作、燥气伤害了作为画魂的门后主人。物质之门虽闭,而求态之门没有闭上啊!无为方可无不为,一心去为,小了。”
这种由衷的自我批评,显露了质变的倾悟。这是多数名家达不到的佳境。也许,苛刻了一点,当今画坛共鸣者凤毛麟角。之光让我钦佩!
自然,不只是宇宙山川,小至芥子的客体,皆为哲学语言。万事万物在杜绝外来干扰后本真的情态,与一切人为矫揉制作绝缘。道法自然,兼有物质、精神双重内涵。
十
行上揣摩十年不过关,不该选造型艺术为职业。
最后冲刺阶段,靠多面修养,何止是画!
经营容易发现。一朝嗜之成癖,视之为自然,陷入不自觉的坚持,便难匡正。之光不停地告诫后学,警惕掉入泥淖,用心良苦!
向隶篆书吮吸金石气,上溯宋元,以元人乐感丰盈的线条去写宋人的结构,当代候选者不过三五人。之光渴望的饱润坚实,与这条大路完全一致。
谢稚柳先生晚年对明末以来的大写意造成的偏颇有所觉察,指出:“写意”二字误人不浅。郑板桥亦有类似说法。此处指不成功的空泛荒率之作,非批评写意本身,请莫误解。写意永远是东方艺术的灵魂!
一位意大利画家访问北京,对一位动画编导说:“在艺术上你们比我们高明,为什么抛开高级遗产,学习我们下游的东西呢?我读你们的哲学与很难懂的古诗词,理解很浅,感到当徒孙都不合格啊!我虔诚地下拜了!”我们不能为几句好听的话而迁居夜郎国,自省一番,确有必要。知洋不崇洋,之光的心态可取!
画挂在墙上三年五载,常看常新,如一座小矿,开采不枯竭,画家们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之光亦然。
未见过之光先生原作,读照片发言,可能文不对题,挂一漏百,谨向读者们道歉!我已从中感受到活生生的他,律己慎独,诲人不倦,热情多于冷隽。
熟悉热闹背后的空虚,炒作家本质的无聊,对话者难逢而选择孤独,对孤独想摆脱又恋恋不舍的矛盾,不甘迎合潮流,又无法躲开。有神契古贤的挚情,语言上不能扫除隔膜。厌恶假丑恶,时而又无心地用想象的美掩饰了它。我视之光为契友、知己、坦率的弟兄,把人高高放于艺术之上去信赖,企盼读者甩开我的文字,与他一起探讨升华,直通灵府,永无知识与无知的障碍,共享浮生。
2006年2月24日至3月2日
(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研究员)
作者:柯文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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