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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不一样:林天苗访谈

  在本次访谈中,林天苗介绍了她在新创作的系列作品“一样”(2011)中所进行的思考,及其与之前作品之间的关系。

  王必慈:您在最新的作品中探讨了环境问题。这是您在《走?》(2001年)等作品中常见的一个主题吧?

  林天苗:大约在1998年,我们第一次搬到农村(宋庄)去住,因为觉得自己需要更多空间。那里房价比较便宜,而且觉得城市太脏了。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农村,我被人为破坏自然的程度吓到了。初搬到那里时,我们每天还可以捕一些小虾。但是,仅仅不到一年时间,那里的湖泊就全部消失了。湖泊干涸,整个地区都商业化了。因此,我在作品《走?》中加了一个问号。我在作品中用自己的思考方式来处理这个问题。

  王必慈:您在新创作的作品中采用了像骨骼和树枝这样的材料。这是您第一次使用骨头,同时,您又在作品中采用了枯萎的树枝,与早期的《树》(01)(1998)完全一致。您觉得,这是作品中同一个主题的延伸吗?

  林天苗:创作《树》时,我对中国人对于死亡的态度很感兴趣。1998年,我们搬到宋庄,那时候宋庄在大家看来还是乡下。就在那儿,我了解到农民是如何看待死亡的。他们并没有十分感伤,或者焦虑;相反,遇到丧事时,农民会邀请乐队或剧团演出戏剧,连续唱个三天三夜。我觉得很有意思。整个送终气氛并不悲伤。相反,在极其兴奋而欢快的过程中,可以帮助死者的亲人化解悲痛,同时也完成了对死者的一种纪念。这种处理困难的方式,非常有意思,和西方人面对弥留之际的病人或者死人的态度十分不同。在这里,我想特别强调一下投胎转世的概念:死人可以重新投胎转世,变成另一个人,或者一只动物,甚至一棵树。

  人们都说我的作品格调很悲观。但我并不这么认为。在我的作品中多多少少蕴含一些中国人关于投胎转世的人生观。很多人将所有这一类思想视如洪水猛兽,觉得这些想法很可怕。但我不觉得自己的情感状态是消极、悲观的。与此同时,我也并没有自觉地表现自己的“不”悲观。内容本身就是我所表达的。

  王必慈:在您的新作品中,这种投胎转世的思想,是如何发挥作用的呢?

  林天苗:我这一次所使用的材料都非常昂贵,甚至可以说奢侈,有些浪费。但在这种极端昂贵、奢侈和浪费当中,有一种重建秩序的含义。就浪费来说,现在整个世界都存在这个问题。例如,当今社会上普遍存在对金钱无止境地渴求,对物质无限地追求。这就是一种浪费。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问题。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社会缺乏对于物质、对于人力以及物质资源的尊重—也许就存在着秩序重建的机会。

  大概在1995年前后,刚从美国回来,我就意识到浪费的问题。现在,这个问题愈演愈烈。事实上,早年在美国时我就深有体会。比如建造房子,人们常常会把大量材料扔掉,浪费大量的空间。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也不经济。而如今在中国,这个现象有过之而无不及—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建造的房子,现在都开始陆续被拆除。

  王必慈:人与其所处生态环境之间的关系,似乎在您的作品中占了很大的篇幅。有些时候,人甚至和树木纠缠在一起,例如2008年的系列作品《妈的!!!》(02),即是如此。

  林天苗:我喜欢《妈的!!!》里面的树,其基本成分取自盆景树。盆景是东亚地区一种常见的传统室内布置,最初由中国人所发明。你可以将之视为一种有机树、一种文化、一种传统。整个雕塑由我自己所种植的盆景树的枝干做成,这些盆景树当时已经枯萎。我发现,盆景树枯死以后很有意思,于是干脆就把它们留下来。你应该可以从中看到一种社会的意义,所有的盆景都是由同一个系统所生成的产品。所有盆景树都是根据特定的审美传统修剪而成,代表了一种文化力量或社会力量。

  我在“一样”这个系列中所使用的树枝都是从自己的院子里拾来的。这里所使用的都是真的树枝,不是模型。因此,整个作品非常脆弱。过一段时间,它将会枯萎、衰败。其实,一切事物都会枯萎,人也如此。这个过程很有意思。尽管每年我都会在作品上使用化学防腐剂来保护作品,到最后,它们仍都会萎谢。你看所有的壁画和油画,时间久了,最终都免不了衰败的宿命。

  在最近的作品中,我用丝线把树枝裹起来,就像我在《黑的一样》(2011)中所做的那样。在黑色的羊绒线背景中,使用小动物骨骼,如小鸟、青蛙、蛇、蝙蝠等。这些动物骨骼都是通过互联网买来的。这个作品中所采用的骨头特别小,每块只有几厘米长,容易破碎,有时候在处理时,一不小心就会断掉。在黑色的羊绒线上,还有大量的小线球,与之前作品中的线球相似。我觉得这些线球可以给作品带来一些动感,令作品更加活泼。尽管作品中所使用的材料并非活物,其中仍然洋溢着一种生命的气息。为了实现最佳的颜色效果,我找寻了各种不同的材料,最终选择了羊绒,没有一个比这种材料的颜色更黑了。此外,羊绒不会反光,而缠绕在树枝上的线则会反光,由此产生了有趣的变化。这在我看来是很浪漫的,一种中国式的浪漫主义,有一些虚幻。

  但是在《灰的一样》(2011)中,这种元素就消失了。这个灰的作品使用了大量电线和直线,颇有工业感。布展时,我特地在黑色和灰色作品之间留下比较大的距离,我想试一试,这么做是否可以在两个作品之间造成一种对比的关系。

  我把《黑的一样》和《灰的一样》放在与《金的一样》(2011)同样的区域。《金的一样》使用彩色丝线刺绣,表现人体骨骼从树木中长出来的样子。这件作品的工作量极大,所有传统的刺绣工艺都要用到。刺绣作品中有植物和花朵,长势形成骨头的形态;由叶片形成的完整的人体手骨和脚骨;树木的节眼也慢慢地变成骨头。一切都浪漫至极,但浪漫并没有传达一种乐观的精神。我采用这种非常美的表现形式,给人们展现了一种平常看不到的东西。我还在作品的表面安装了一些骨头,用金线将骨头包起来。

  使用这些颜色想要表达的是,在我们的社会里,这些颜色作为颜色本身并没有什么价值。这里面本身没什么特别的情感倾向。

  王必慈:颜色的探索在您之前的作品中也出现了,特别是在“不零”(03)(2004)系列作品中对于粉色的使用。在您的新作中,您再次用到了这一颜色。在这里使用粉色,您认为可以起到什么作用?

  林天苗:我觉得粉色很难处理。粉色和金色都是特别难控制的颜色。粉色让人很不舒服,但是我最后还是用了粉色,因为粉色可以达到一些其它颜色所达不到的效果。对于一个人来说,粉色有一种用双重性质,在男性和女性的眼中具有不同的视觉效果。粉色看起来可以非常活泼,但事实上,这是一种非常不稳定的颜色,会让人心生厌恶,但也可以很好玩。我曾考虑过使用其它颜色,最后还是觉得,只有粉色能够达到我所希望的效果。

  在《没准儿一样?3》(2011)中,我同时使用了粉色和绿色,这是两种互补的颜色,二者配合起来,可以从视觉上突出作品。在画布上,我将人骨放在一条狗的骨骼下方,从而强调二者的对比效果,让狗的骨头更加突出。我觉得这样可以表达一种对于动物的尊重,或者至少可以重新组织一下这个等级秩序。骨头表面裹有许多丝线和线球。不论你怎么看都可以。最好的角度是,将其视为一种具有生命的东西。

  王必慈:过去,您对人与动物的关系呈现往往令人局促不安。而这一次您却大量使用了动物以及人体的骨骼。您是否思索过这其中的变化?

  林天苗:起初,我非常害怕,但是现在我一点也不害怕了。我觉得这些骨头非常美。如果你去触摸、去感觉或者亲自去安装这些骨头,你能够感觉到他们实际饱含生命的力量。你不会有任何恐惧。相反,你会感受到自然的力量之伟大。创作这些作品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体验。我没有办法通过网络购买牛的骨架,因为牛骨骼体型太大了。所以,我就跑到屠宰场,向屠夫购买了一具尸体。买回家以后,我将牛肉从骨头上剥离,然后把一块骨头丢给我们家的狗。但很奇怪,小家伙竟然不愿意吃。我把骨头放到它的身边时,它就大叫起来,吓人得很。于是我把骨头煮熟,再丢给狗吃,这次好一点了,但是它仍然犹豫了很久。我觉得,这很像人类的反应:当我们面对某种体型巨大、无法控制的东西时,当我们不了解这种东西的威力时,我们的反应其实是一样的。

  我一直对这个抱有兴趣,因为这与我们的本能有关系。狗看到牛骨头时的表现,让我想到了自己儿时的一次体验。记得我上三年级时,一些同学总是要回家吃午饭,大概是回家帮着做点家务。但是,有人却会说,“我要回家下蛋了。”他们不过是在编故事罢了。但这话却着实把我吓到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感到很害怕,至今我仍记得那种恐惧心理。也许我是害怕自己变成别种动物,或者是害怕看到自己退化成原始的东西。又或者,我只是害怕改变。我觉得人性中有这种恐惧的因素存在。当我们面对动物,或者外部世界,或者社会中的事物,可能会出现一种恐怖的心理。一个人只有消灭了这种东西,或者利用某种野蛮、残忍的方式,才有可能减轻这种恐惧。

  王必慈:丝线做成的线球和蛋的形象在您的作品中非常突出。纵观您的所有作品,我发现,这两种东西在形式上有一些相似之处。您认为这两种形式在概念上或视觉上有什么关联吗?

  林天苗:我觉得蛋是生命中最基本的一种东西。蛋是球形的。就这一点来说,蛋、球和人体细胞是一样的。我刚开始处理这些骨头时所使用的很多线球,很像我早期作品中所使用的一些形体。现在回过头再看,我觉得这和我的母亲去世(2011年6月)有一些联系。我的母亲死于癌症。那段时间,我在医院里看到很多人体内部肿瘤的图片。这很快成为描述我心中恐惧的一个非常现实、逼真的方式。或者你也可以说,这是我纪念母亲的一种方式。大概十天以前,我去了一趟杭州,去看望一个得了肝癌的朋友。事实上,我朋友的肝已经通过手术切除,当我亲自看到这一景象时,才发现,它与我所描绘的几乎完全一样,很奇怪,看起来很像那些线球。它们是如此的相似,以至于让人感到害怕。我最近才开始以这种方式来思考这些形体。我觉得这些球状物很有意思:仿佛拥有生命,拥有速度感,可以生殖繁衍。

  我同时觉得球体的“边缘”很有意思。所有事物都有它发展的巅峰。当某种东西累积并达到了一定的高度,或者,达到了某种完美的状态,它就不可避免地开始迅速衰败。

  想想你在喝茶的时候,茶杯边缘的形状将决定你饮茶的方式,并影响你对温度的控制。所以茶杯边缘的形态是很重要的。

  大约在2000年,我开始意识到作品中的边缘或边界的概念。例如,在“不零”中,我突出表现了我在作品中所使用的材料和颜色的边界。“不零”一词就准确地表达了这个意思:这不是零的概念,而是从一个边缘到另一个边缘的联系。而且,这也不是零,而是球形。

  在目前的作品中,我更多的是在探索情感的边界。我试图把事物推到极限,然后再观察它的下降过程。事物通过爆发,例如材料的奢华甚至糜烂,不断发展成巅峰,直到最后开始衰落。这种高潮和巅峰—边缘或边界—就是我所竭力要表现的。这也是作品中最敏感、最易受影响的部分,不是朝巅峰发展的过程,而是最巅峰的那一点。

  王必慈:缠线的过程发生了哪些变化?您曾经提到而是帮母亲缠毛线的经历。您觉得现在这个作品的创作过程仍然与早年的记忆有关吗?

  林天苗:不,完全没有关系了。现在,我希望通过这样一个单调乏味、繁重费力的过程,将事物推到它的极限和极端的状况。如果缺少这个过程,就没有办法达到这个极限。采用简单的过程,同样无法获得预期的结果。例如,如果不使用金箔,我们就会变得懒惰,只用颜料涂抹就好了。这样,一天之内,我们就可以给几十只小动物的骨骼镀上一层金黄色。但是,如果贴金箔,一天之内,甚至一只小动物也贴不好。因为金箔这种材料非常脆弱,很难处理;用真金来创作,是一个非常艰巨的工作。但是,经过这个过程,被金箔包裹的物体,它们的意义也完全改变了。这不再是一个小动物的骨骼,而是经过人工改造的作品,金箔材料的性质也改变了作品的性质。如果没有这个过程,这个转变就不会发生。

  王必慈:从这些具有转变能力的过程,到“一样”系列作品的标题,您似乎都在提出一个关于“一样”和“不同”的问题。对此,能谈谈您的看法吗?

  林天苗:我觉得“一样”允许不同的存在。没有一个东西是同样的。对我来说,称某种东西是同样的,就意味着是人为因素的介入而使得事物成为同样的东西。

  在《没准儿一样?》(2011)中,我同时使用了骨头和工具。我在创作艺术作品时,常常会使用很多工具。我很看重工具的功用和实用性。我常常被工具形状各异的形体所吸引。每个时期、每个阶级、每个国家和地区都有很多不同类型的工具。很多年前人们所使用的工具逐渐消失,同时,我们又创造了新的工具。我在这个作品中把工具和骨头结合起来。经过重新组合,它们有了新的功能。这可能改变了工具原本的用途,却赋予了它们新的活力。

  工具在生活中的价值与其功能以及社会发展有着一定的联系。我一直在寻找一些童年时代用过的老式工具,但却再也找不着了。我在纽约的时候,曾在跳蚤市场看到一些中国目前已经看不到的工具。可能在未来,我们所使用的所有工具都会是一样的。就是在现在,我们甚至都无法离开计算机、互联网。这就是文化的均质化。人们不再需要不同的思考方式了。

01树Tree

02妈的!!!Mother`s!!!

03诞-“不零”系列Non-Zero

采访时间:2011年11月27日

作者:王必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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