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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大海:瞬逝之恒常的现代绘画者

  巴黎先贤祠——索邦大学艺术哲学教授

  创新的开端

  江大海的绘画有两重生命。第一次是在中国,以风景和写实肖像为题材。他学习绘画,臻于精通,从事实践,而授学于人。赴法之时,江大海期冀着深入领悟绘画传统与现代性的关系。他从北京到了巴黎,作品的面貌亦沿循了同样的演变。未免这条道路设定得过于完美了么?第二次生命,是他在巴黎细看一面旧墙。那是在巴黎的国际艺术城。观看一面墙,岂不是稀松平常的事?对于画家而言,又岂能有比写生更简单的习作?这件看似庸常的经历,却酝酿着一次本质的视觉转换,一段彻底的创作蜕变。江大海忠实地描绘了这面墙;完成的作品,在他看来,却总是抽象的。其效果背离了他原本的意愿。若是换作哪位西方画家,定要叹惜此画不对,还应反复重画,令结果合乎初衷。江大海,作为研习过书法的中国画家,则不认同严整刻板的创作方式。他并非以自我意图来衡量成果的肖似与重合程度,而是让作品的最终呈现来启示他的内心,触发一种新的创造思维,令他转而踏寻不同的道路。尤为敏感的江大海任由笔下的作品自行表达,仿佛惟有作品才能启蒙他认识自身。在这样一种艺术体验——我能够呈现什么?——与美学体验——我的感知予以我怎样的思考?——之间,正是新一轮创作的开端。

  或许那时的他并不知晓,他无意中领受了列奥纳多·达·芬奇的教诲:以墙为师。这位意大利艺术巨匠曾经训导如是:“你若观看那些遍布斑痕、或是彩石铺成的墙面,将其臆想成一处布景,你就会从中发现种种风景的类同物,山峦、河流、岩石、树木、平原、宽阔的谷地与丘陵,尽在其中。你还会看见里面有战役,动作激烈、面容奇异的人物,服装,无穷无尽的物事,你都能够清晰地勾勒它们的形态,将其填补完整。”江大海的创作体验正相反。他并不照着墙壁辨识形状,发展想象力,获得写实主义的受益。对于列奥纳多而言,素材愈是简陋,愈能激发丰富的联想;注意力的预设意图决定了可能出现的形象。江大海反向而行,如实地任从墙面,令其成为造型能力的启示者。在列奥纳多那里,墙壁可能有着多样的形象,全凭观者奇思妙想。对于江大海而言,墙面揭去了观者目光与心智的迷障,这时,观者自身的创造潜质方可获得自由。

  从此他步入了抽象。至少,历史学家和艺术评论家是以“抽象”一词来称谓这类作品的。我们西方人总是执迷于这些字眼,将过度的权力附着其上:赋予存在。一件作品无法存在,除非人们能够把它纳入某个板块,标上特定的字眼。人们讨论抽象,为了和具象形成概念对立,简直好像绘画可以抽离形象、脱离所观察到的现实似的。然而,一位画家观察到的现实究竟是什么?难道色彩、几何形体,不正是其中一部分么?江大海的“云”或许是抽象的,因为其中没有具象的叙事主题;但这片氤氲漂浮的空间,也完全可以是极其具体的。

  江大海接受了这个“抽象”艺术家的称谓,也便归身于一条脉络之中;其间既有康定斯基、库普卡、蒙德里安、马列维奇,也同样有令他感到格外亲近的罗斯科、波利亚科夫和苏拉热。但是,他的画作并非以几何方式搭建的,而是通过内在直觉构思和领悟的。这是一种试验体的画作:它正如一篇试验的随笔,在行文之中逐步探索成形;对于观者,他的画作引人放下自我,任由自身被其挟卷,而非以这样或那样的学问理论预先作出定义。

  转入抽象,对于江大海而言,是一种进入现代性的方式。要理解现代性对这位中国艺术家意义何在,则需要先对这个概念本身加以梳理。

  对我们欧洲人来说,现代性这个概念下设多个词条,涵盖了一段曲折的历史。具体而言,某些观察者认为现代时期以1492年发现美洲为起点。这个事件的矛盾之处在于,它一方面让欧洲成为了世界的中心,因为大量殖民活动的开展;另一方面却消解了欧洲的中心地位,让它置身于一片片新大陆形成的网络之间。从思想史而言,现代性意味着与古代的决裂。正如笛卡尔批判亚里士多德,每个时代都在对前一个时代进行颠覆。波德莱尔也同样排斥“旧的大师”,承认时下的新美学。发现新的领土,拓展新的疆界,超越旧时的大师,这一切令欧洲人重新定义了他们与时间的关系:废弃过去,颂扬当下,相信未来承载着一切方面的改善。摆脱旧有的束缚,与科技、物质和道德的进步如影随形。这一乐观的信念鼓舞了欧洲人几个世纪。然而,物质发生了巨大的进步,不平等与地位差异却顽固延存。现代性的空洞许诺终遭批判。随之而来的“后现代性”解构了现代性的种种叙事,认为它们迎合欧洲的幻想、却被历史证明无法立足。此时的社会正在从工业社会转变为传播社会,现代性已成旧时明月,不可留恋。然而,新的悖论出现了:当现代性被抛弃之时,人类不再沉迷于进步的幻梦,彻底清醒,得以去魅(désenchantement)——而这被认为是一种进步。

  然而,若是坚持这个概念在历史或哲学中的涵义,艺术家便无话可讲,惟有接受形式化的二元对立:古代/现代,现代/后现代。这些二分法将时间视作一条笔直的向量。所幸现代性在艺术中的内涵并非如此,若是以波德莱尔的阐述为准:“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每个古代画家都有一种现代性。”我们在江大海的画作中发现的正是同样的艺术理念:他的作品是现代的,并非因为它从后现代的角度看来是怀旧的、甚至反向而行;相反,是因为它融合了艺术具有生命力的两个“一半”:短暂与永恒。永恒出自短暂,因为作品在时间中仅能容身一瞬,植根于瞬息,汲取的却是人类恒久的憧憬;短暂出于永恒,因为饱含着普适人性的作品,又看似只是捕捉了它的一种偶然间的变化。将古代与现代对立,只是徒劳罢了。一切真正的现代,都将化作古代,化为“经典”;反之,一切古代都曾是当时的现代。艺术史的突变和断裂,恰恰是为了凸显其中的连续。

  我们将会看到,江大海正是在他的创作过程中表达了彻底的现代性,延续永恒而又承担革新的风险,令经典性与偶然性协调共鸣。

  和声的呈现

  画家把画布放在地上。他的作画方式是水平的,而不是垂直。他的画不是一堵立面,而是一方显现万物的大地。自从马克斯·恩斯特将画布平放到地上,波洛克深受影响,从此,这种做法得到认可,成为画家们的惯用方式。但江大海并不任意挥洒,任由形式呈现某种幻象,也并不精疲力竭地忙于涂满整个平面。相反,覆盖这一方地面的过程,正是进入物质的深度的过程。将画布放在地上,其首要意义不是为了某些造型手法的方便,而是为了放下自我,平息灵魂,如此才能看见画面内在的倾向。这些纯粹自我的画作,却是以无我的方式开始。动笔之前的沉默与冥想,悬停了一切自我中心的执着。江大海在宁静中作画,这宁静也在他的画里呼吸着。东亚的书法传统无疑为这种画法作出了贡献:在虚空的平面(纸张、画布、手卷)前静心吐纳,预先感知那些令画面圆满的区域,而非严格地覆盖整个载体(并非布满全部平面的“all-over”手法),然后,肯定地下笔,让画意浮现。

  从这个意义而言,江大海并不创造,而是任其自然。西方对创造一词的理解,将意志与物质割离开来,再由超验的绝对意志赋予物质存在,给予它形态。这种神创论的范式仍是以二元对立为前提,以创造者的心智为至高权力,与之相对的物质则是原始而不具形的。这种观念与江大海的艺术相去甚远。他的智慧隐含在手法之内,画中的形式并不以预先的计划或意图来设定,而是来自统一色调在浓淡明暗上的千万种变化构成的内在关联。

  让我们再深入些。最初,画布是一块统一的背景。这块背景会染成画作的主色调:灰、绿、红、蓝。但这仅仅是一个整体的调子而已。在这片色调上,江大海将洒下色彩各异的细腻色滴,让它们微妙地彼此交融,构成不同的强度变化。

  画布呼召着色彩。于是,颜料被放入水中调释。这份预先的劳动,也是艺术家将作品融入内心的时刻。他沉静地注视着即将施用与凸显的颜色。

  画家并不接触画布,只用一柄短刷在空中溅洒细小的水珠,好似对画布洒落赐福的圣水。正如伟大的书法传统一样,画家悬空作画,无依无凭地凌越于画布之上。动作由肩而起,经臂肘带动手腕,甩落色点。这就是江大海极为独特的洒色法。它不同于萨姆·弗朗西斯(Sam Francis)大片泼洒的点彩法,也不同于抽象表现主义极端张扬的自我中心观念,江大海的泼洒克制有度,避免了随机产生的过度自由。这种手法首先将绘画化为一场色雨,让新鲜的雨滴一次次刷新画面,每一团闪着光芒的色滴落下,随即泛起一抹清辉,画面的主调也就出现一种微妙的异样。色滴密密地交覆,渐渐铺满了载体。细滴若是红色,蓝底子便呈现出暗紫的反光;若是深黑,又会将画面罩进夜色里,如同微明初现的晨曦。有人将这种手法与修拉的点画法相提并论,我以为不然。或许江大海的绘画从手法上会让人联想起光色派(chromoluminarisme)并置的色斑在视觉上的相互作用,然而他却从不将画面分解为清晰鲜明的基本色点。点画法通过加合或分减的视觉效果重构对象,江大海的色滴则是朦胧的,而非并置的。他的画里没有笔触,没有一挥而就的色滴和晕滃线,而是以分散的、共变的(concomitant)雨滴构成。由于颜料的流动性,每一遍色滴都需要时间干燥,从而形成了一层层类似罩染法的交融效果。从精神性而言,点画法意在分解颜色,重构可见的具象,江大海表现的却并非可见,而是视觉本身的运动。

  为此,江大海从自然现象中汲取灵感,例如光线与云雾的相互作用。他并不摹写素材的轮廓,而是重新组织自然元素的动态与内在关系:水光云气,皆在某种宇宙观中应和呼答,形成和声。弥漫的雾气成为他偏爱的主题,因为雾气乃是非物向物的过渡,由气到液的成形,从无可名状到可辨可感的转化。正如云团是悬浮的细微水滴为风力所动,江大海笔下的“云”同样难以捕捉。它们逃逸着,仿佛一经触碰便会消失,然而从透视而言,其中却并没有消失点。也不存在一个中心的透视点,让观者在一瞥之间统摄整幅作品。观赏的方式只能是渐进的滑移,从后往前,从左到右,或是斜向的对角线,总之,我们的位置每有改变,某一层色滴便会清晰起来,直至整幅静止而又运动的作品涌现出上千种细腻的变化。

  另一种审美经验

  创作过程既然是特殊的,接受过程也应当有所不同。观者不再是被动的、空无的存在,等待着他者的精神来填充。西方传统将观者置于崇拜者的地位,他是一个专注的凝视者,应当空空荡荡,处于被动的状态;对作品的感性欣赏从智性的判断出发,以他极度敏感的目光为终点。中国传统则是以艺术家与接受者之间的默契为基础的。其中的“心”的概念,准确地说并不是心智,不是基于从概念中提取的要素与普遍范畴来进行的思维训练,而是一种心境的活泼,它赋予作品以实体和意义,通过作品的节奏暗示着万物的秩序与运行,这是类比的手法。所以江大海的作品往往让西方的观者感到迷惑。如果这位西方人想用一套预定的理念框架(譬如所谓的“抽象”这个概念)来阐释它,或是试图从中总结出一个思想观点,定要寸步难行。相反,如果他愿意顺从画面造型所蕴含的精神的韵律,他就会一点点地体会到其中的妙处。这并不是说江大海的作品不具有思想,而是说西方的观者应当暂时搁置既有的思想与经验,包括他的审美习惯,以新的方式来体验这些作品。

  为了阐明这个道理,不妨作个比较。江大海曾提及,他对罗斯科的作品感到某种共鸣。在精神上和作品的呈现效果上,二者确有相似之处,它们都将色彩作为绘画的充分必要元素。

  然而,罗斯科将不同的色彩组成了色层、色片,江大海则是以色彩的融合为语言。罗斯科的色块垂直分布,并无实在的背景空间(但或许有着形而上的背景空间),色块边缘有时加以渗透的处理。面对江大海的画作,我们则会感到一种深邃的摄引,其间层次众多,边界却是模糊的。他的作品不是静止的色彩平面,而是一个融合的总体,其中色彩细微的相似与差异引导着我们的目光缓缓移动,让它不知不觉地在明暗变化间游弋。画作的整体效果需从远处感受。在那里,色彩集结成团块,现出了清晰的形体。此时,我们的眼睛试着捕获这种色调,“进入”画面之中,如同镜头放大局部一般,目光在画作的深邃中寻觅着笔触的细节。然而,一旦我们向画面走近,却并没有任何一层平面变得突出,而只会让我们的感知更为深入。我们进入的是一个三重维度的画面,看似均质的表面松散开来,化作重叠的色点。就像观看夏夜的天空:起初,苍穹在我们的视野中只是一个均匀地闪耀着星芒的平面;而后,逐渐练习着,眼睛适应了夜色,这个平面忽然消失,开启了一片无穷无限的深远,其间一粒粒光点各自明灭,亮度殊异。江大海的画作也是如此。观者从中得到的审美体验是一种新的宇宙观:随着画作凝止的运动,我们不觉滑入空间之中,那层表面单一的色调被留在了身后,眼前所见的,是物质的颗粒。这颗粒正是色滴,是液态向固态的等价转化。

  于是,我们的目光得以察觉光线在一瞬之间的轻微颤动。云雾的风景是某种记忆,留存其中的是时间之流逸与光线之变幻,因为视野所见的一切事物,无不服从于光线与物质相通的易变无常。深郁的绿色中不时闪烁着点点微红,如同液体不时蒸腾成雾气。在这些互逆的转化之中,惟有易变得以定格:凝结在江大海画中的正是令万物震颤的摇曳光线。

  这绘画是否合乎康德所定义的崇高?我们几乎便要给出肯定的回答,尤其参照康德列出的核心特征:无形式、无限制、不确定。确实,在江大海的“云”中可以看到这种无形式的不确定的对象,恰如康德本人描述的“密布在天空中的乌云”。但这样的比拟未免止于表象,过分肤浅。康德为了区分美与崇高而列举的要素,可以参看下面的表格。

康德对美与崇高的比较 

 崇高
对象的形式 无形式的对象
有限制 无限制
不确定的知性概念 不确定的理性概念
无限大的量
生命力的促进 对生命力的瞬间阻碍和随即更强的涌流
想象力的游戏 想象力的搏斗
积极的快感/喜悦 消极的快感
可能的合目的性 无法表现的合目的性
感性的表象 高于感性的表象
自然的秩序 自然的混沌
宁静的观照 心灵自身的运动
自然 超验
自然的观照 自然的无法触及

  康德提出的这两个概念已是西方美学分析的经典。鉴于上面的一系列比较,我们发现江大海的绘画同时属于美和崇高两个范畴。准确地说,它对这种二分法提出了质疑。江大海的云既有形式又无形式,混沌却并不怪异、不令人消极;它们调动我们的想象力,而又不必具有合目的性;并不再现对象,却又完全合乎感性;它们让我们处于宁静的运动中;表现出一种自然过程,却又超脱于对自然的再现。最重要的是,它们既在自然之内,又在自然之外,既是可感的,也是象征的。

  江大海重视自己在绘画中传达的超验性。在这个意义上,他的绘画是崇高的。他的“云”指向一种对可感的、可再现的世界的超越,因此也指向一种对绘画的超越。其中变幻的色彩与含蕴的雾气,使得绘画突破了可见画面的限制,朝着各个方向无边无际地弥漫开来。在我看来,比超验这个词更为贴切的措辞是上升(ascendant)。超验性在西方有着神学根源,指涉的是超越感性的、无法认知的更高的存在。江大海画中蒸腾着的,则是气的运动。这种力量既是可感的,又是精神的,它发自大地,升入天穹,联结着尘世与云端。江大海的云同时升华了观者的身体与心灵。这片漂浮的世界居于二者之间,不是二者模糊的杂融,而是灵魂与物质的互相观照。涌入内心的万般色彩,使得灵魂融入自然,而又抽离于自然。

  请容许我在文末作一个更为私人的总结。江大海的作品令我体悟了绘画的“元气”与“气韵”。或许是文化差异使然,但这种体验是真确的。在艺术家的陪同下静心端详作品,方可充分体会画作的浑厚与力量,而嘈杂的当代展览现场只会让艺术沦为世俗的交际。在江大海的创作过程中,克制而发散的、充满灵感的洒落,让构成手法承载了顿挫的节奏。这一节奏将成为整个画面的结构力量,大尺幅作品在闪烁的色点中或膨胀或者凝缩,更明确了这种结构。正因此,每一幅画作皆以同样的韵律柔缓呼吸,将观者包裹在整个系列的静谧气息中。江大海已让心灵完全地沉入绘画,我们亦惟有开放怀抱,欣然地领略与接纳。

作者:克里斯托弗·仁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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