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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与云

  献给H.-C.C.

  初见之下,江大海的作品像是引人潜思的阔幅风景。巨大的画布上,并无丝毫风景的样态;若从远处看去,某几幅甚至近乎单色。那是巴黎一座院落深处掩藏着的展览空间,原是从工坊改成,宽广的厅内,作品就挂在白墙上。我同其他观者一样,几乎将它们认作了风景,自然是因为画作呈现的浩瀚视界。这些色彩平面多是灰调和红调,乍看抽象,气势磅礴。其中围合着的一片片场域,足可远观,它们正是在远处达到了力量的顶峰。然而,我恍惚以为自己置身于风景之前,更是因为其中流动的生气。《恢宏》(2014年作)好似微红的宇宙,贯穿着一条宽阔的明亮色带。与之结构相似的《无垠》(2014年作)分化出多层次的蓝,仿佛极光,更似幻日的晕环。另几幅画作如《朦》(2012年作)为均匀的迷雾笼罩,其后或藏有一片风景。《云象》这一标题则提示了意象形成的过程:它们并不仅限于西方的单色画手法,更指涉了中国山水画的传统。

  一旦我们彻底捕获了这些作品,在其力量的驱使下完成了精神和视觉的双重探索,它们就会发生奇异的蜕变。观者体验到的这一变化,也正是江大海画作的引人潜思的特质。我们时而从远处观望这些画作,仿佛它们展示的是广袤的全景;时而又沉浸于其中最微小的细部。细部虽是繁复叠加的行动痕迹,当目光触及画布的表面,从中汲饮之时,这些痕迹却又像是完全均匀无差别的。因此,在这些巨大的木框绷起的画布上,一切都既是全景,也是局部,是就绘画而言最严格意义上的局部。繁多的微小色点彼此簇拥着,近处看,它们累积沉淀,远看却又雾气氤氲,阻碍我们察觉其中任何视错觉的形式。不仅如此,某些画作的表面还令人逼真地感到略微粗涩的质地,曾有评论家用过“编织”一词,确是非常妥帖的。其纬线分明,经线则隐没在繁密的色彩斑点之间。究竟应当近前细察,抑或退却远观?这是西方绘画的古老问题。置身于一幅波洛克的作品前,我们永远不会迷失,从我们视觉的落点出发,我们始终可以得到整体的把握,享受颜料滴淌、斑痕和色点的路径为带来观者的愉悦。然而,当我在近处细察江大海的画作之时,所看到的细小的斑点,随着脚步的退后,将立刻消失,相反,聚集成了蓬松而朦胧的体块。这种体验摒弃了一切戏剧化手法,却令观者在感召之下超越了一层层的沉浸阶段。为了更好地观赏这些作品,画家邀请我们从远处走近,直至最为切近,而后,反向走远。再度回来,驻足,再度后退。

  这些特殊的效果是由艺术家的手法决定的。评论家们自然强调了这一手法的重要性,以及它舞蹈般的动作构成。在北京艺术8“云之象外”展览期间播放的一则视频,向我们呈现了这一极致简洁的手法。它是克制与掌控,是偶然与精确的结合,灵感与严谨的交会。画布绷在木框上,已平放在地面上了。多数时候,画面先铺满了较暗的底色。画家排开颜料罐,取入盒中混调,再将一柄宽大的木刷蘸了色,便绕着画布缓缓移动起来。他以干脆而短促、不断重复的动作,洒落一阵阵色彩的雨滴,任其连缀成一整片均匀的色点;多层次泼溅的痕迹,形成了绘画的肌理。第二阶段,随着画家的移动,他的手法在某一位置上反复加强,于是出现了云团般的体量。最终效果的精髓在于不规则性:画作原初的物质性,绵密的色点之网,都将在观者的目光中松解开来,布满斑点的表面化作天空或宇宙一般切实的存在。此时,画作便竖起悬挂,可以近看或远观了。

  众所周知笔触在现代艺术史上的重要意义,尤其是塞尚式的笔触。笔触构成了色彩的和声,无论作品摹写的对象为何,它本身便指示了艺术家的视线所在。某种现代主义的观点甚至认为,塞尚最细小的作品局部、他落在画布上最轻微的一笔,皆称得上一幅画。人们相信,笔触的性质决定了它们并非彼此相加求和,以形成一片宽广的视野,一个全景。这些笔触的自发性,连同它们黏稠的膏状肌理,虽然自成体系,却吸收了种种意外偶然与不规则性;因而这种自发性超越于全景视野之上,使得全景失去了明确的必要性。后印象派的分割式笔触则与此不同。正如西涅克(Signac)所言,它“不过是共同构成画面的无穷无尽的色彩元素之一,这一元素的意义恰好等同于奏鸣曲中的一个音符。”在分色主义的技法中,从微小到全体的过渡,是由视觉混合完成的。包覆着人物的大块结构的色彩虽然有限,经过视觉混合,却产生了无数变化。从画布上散布的无穷多的细点中显现出了体块,展开了风景,其中有天空,河面,大片的草木。修拉和江大海在方法上的共通之处,是色点的叠加以及同时对比色的运用。然而,在修拉的作品中,笔触尽管轻微、细小,却依然存在着,残余着相应的触觉感受;在江大海的画里,笔触却获得了一些更为视觉的特质。准确地说,那并非笔触,而是底色之上密布的点,以及随机洒落在画布上的色斑。它们作用于目光的方式,如同极细的微粒,甚至像是光线的尘埃。最为核心的区别在于修拉采用分色主义方法构造体块和色彩形象,其色彩种类有限,在远处却依然清晰可辨。江大海的手法则产生了迥异的视觉张力。构成绘画表层的飞溅的色彩变化,伴着观者的退后将逐渐消隐,随之统一在单色的气势之中。

  画家的生平经历见证了他的作品处于中国与西方两大传统的交汇处,甚至联结着某些艺术手法、范例、甚至传奇人物。它们显然糅合了中国书法与山水画的传统。这便令人联想到宋代的著名画家米芾(1051-1107)。并非因为个性--这位宫廷画家素以癫狂叛逆闻名,而是因为他的书法与山水画艺术。米芾开启了一条文人画的漫长脉络,江大海无疑自觉地归居其间。现存的米氏作品,例如崇宁元年所作的一幅水墨画,清晰地展示了这位艺术家尤为精妙的审美。与此前绘画的坚实形体和写实风格不同,米芾笔下烟笼雾罩的山石,呈现出朦胧松散的气息。江大海的手法本身则可以联系到传统书法的泼墨法。泼墨或许为米芾一脉的后人所创,系以简洁而精确的手法向纸面上泼溅水墨,画笔并不直接触及载体。江大海曾尝试过多种与书法相关的绘画技法,例如中国绘画借鉴草书而形成的写意风格;为此他曾将丝瓜络浸入墨中,以在画布上擦绘痕迹。而后他便试验了隔空挥洒的手法,这一创作方式以腕部动作为核心,需要绝对的敏捷与准确的严谨。中国书画理论对此有着阐释依据。石涛的《苦瓜和尚画语录》指出了悬腕的重要意义:不以手、腕或前臂支撑画案,方可令每个动作既有空无的美感,又产生无与伦比的效果。此外,挥洒的技法也同样是对腕力的考验。画笔、手指与手掌构成一个牢固的整体,而后仅以手腕发力。相较于接触式的画法,此时手腕不再轻松,却依然需要保持动作的柔软与干净。

  江大海的绘画不仅深系于中国古典绘画的精髓,也同样与西方前卫绘画相交错。他的履历足以证明:从北京的中央美术学院毕业之后(他将于2007年返校任教),江大海在1986年来到法国,进入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进修,受教于皮埃尔·卡隆(Pierre Caron)和阿布拉罕·潘卡斯(Abraham Pincas)的画室。在美术馆中,他熟识了法国绘画,尤其偏爱巴比松画派的柯罗,以及马奈等同时代人。在当代画家中,他格外关注苏拉热(Pierre Soulages)、尼古拉·德·斯塔埃尔(Nicolas de Sta?l ),克莱因(Yves Klein),以及更早时期的巴尔蒂斯(Balthus)、布拉克(Braque)等人,尤其莫兰迪(Morandi)。在这些艺术家本人所述的对他有影响的大师之外,或许还应补充以一些更为隐秘、或许是偶然的相似性。我们怎能不想起“云画派”(nuagistes)呢?这个由弗雷德里克·本拉特(Frédéric Benrath),勒内·罗比(René Laubies),勒内·杜维利埃(René Duvillier)等人组成的画家团体曾在1958年至1964年间,以天宇与空气为意象,探索了一个全新的抽象领域。

  然而,1995至1996年左右,江大海跃入抽象的关键一步,却是基于一次独特的经历。艺术家本人曾作过如下回忆:“我从风景的写实变成写意,之后到现代,一点点地变化。当时我住在巴黎国际艺术城,我工作室对面就是画中的这面老墙,上面留存着斑驳的历史痕迹。我画下来,有人说这就是一幅抽象画。从此慢慢开始转变,直到我现在的作品。这就是我去了巴黎以后绘画风格的转变过程。其实也是因为偶然的机会,我看到老墙壁上的残迹,正好是一个抽象的画面,于是作品呈现的便是抽象的效果。没想到变化这么快,三年左右的时间就过渡到了偏于抽象的作品。”

  几幅1988年前后的作品预示了这一深刻的转变,并加以成熟的酝酿。这些画作既是写实的,描绘对象乃是斑驳的墙面;又是抽象的,因为其中并无任何可辨识的形象。这种城市中随处可见的景观,令我们领悟到画家的居所是何等孤僻。在他的窗外并无山景或天空,而是一堵墙。但正是这堵墙,经过了细致的观察和描绘,竟化为一片浩瀚的宇宙。西方艺术史记载了众多关于墙的故事,予人以审美的启示。长久地默对墙面之时,一条上升的道路将会开启;这个最为粗杂而原初的素材,将释放最为壮观、最为崇高的异象。江大海并非领受此种经验的第一人。巴黎的圣路易街、蒙法恭路、以及古舍尔大道旁边的墙面,曾经令年轻的埃尔斯沃斯·凯利(Ellsworth Kelly)深为着迷。那是在1950年,也恰是他的作品决然地转向抽象的时期。在那年秋天给约翰·凯奇(John Cage)的信中,他写道,“我的拼贴画只是看到墙面上更为巨大的形象而产生的一些想法。事实上,我所创作的一切,我都希望可以看到它们更为巨大的样子。(……)让绘画见鬼去吧!应该把它们拿去当作墙,最好是挂在大楼的外墙上,充当招贴板,或者成为‘现代的圣像’。”皮埃尔·苏拉热也曾经多次谈及年少时一次印象深刻的经历。在他十二、三岁的时候,苏拉热在房间对面的罗德兹医院的墙面上看到一块柏油斑点。那时他正在房间里写作业。忽然有一天,管道工人留下的这块被遗弃了的痕迹,幻化成了一只双爪直立的雄鸡的形象。

  这些引发转化的故事--对于苏拉热则近乎某种天启--可以追溯到艺术著作中记载的古老轶事。其中最为著名的是列奥纳多·达·芬奇建议观察斑痕累累的墙面,或是多色拼缀的石墙,据其想象山脉、林木、宽阔的山谷、丘陵,或是战役场景、人物形象、各种各样的面孔与服装。列奥纳多总结出一条行之有效的箴言:形象不清的草图也具有暗示的力量。“我曾看见云间的斑影点点,从而创想了各色的美妙事物。那些斑点的每一个局部都毫无完美可言,却在动态和其它效果上堪称完美。”皮耶罗·迪·科西莫(Piero di Cosimo)也在墙上病人的痰迹中发现过骑士们的战争、奇幻的城市、广袤的国度。在他的目光里,天空的云朵同样予人以启示。鹿特丹的伊拉斯谟(Erasmus)在赞美丢勒的文句中采用了“画在墙上的云”(Nebulae in pariete)这一源自古罗马诗人奥松(Ausone)的神秘意象:褪色形成的模糊斑痕,与云间投下的短暂光影,使得绘画图像与云朵本身一样虚幻莫测。此时方能衬托出丢勒的精湛画技,他成功地表现了安培尔(Apelle)也无法以黯淡色彩处理的题材。

  这并非西方独有的故事。生活在十一世纪的中国画家苏迪也曾提议陈永智(Ch‘ên Yung-chih)细观断壁残垣,依其构建山水画。这些古老的记述皆是为了在具象的层面上激发想象。相反,20世纪的苏拉热在柏油痕迹中发现的雄鸡形象转瞬即逝,并未进入他的画面。巴黎墙壁留有的烟囱痕迹,化成了凯利作品中纯粹的线条。而对于江大海,这条难以历数的漫长脉络的最后一环,艺术城的墙面也将让位于兼具微妙的双重性的画作:云象与抽象。

弗朗索瓦·勒内·马尔坦

作者系法国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艺术史系教授

作者:弗朗索瓦·勒内·马尔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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