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三峡，我不由得心生几份亲切和愧疚来，作为一个三峡滋养出来的画者，至今还没画出令我觉得无愧于三峡的作品来。他像一个威严的父亲令人敬畏，容不得儿女浑然混世游戏人生，那样他会拒你于千里之外，让你只看到他伟岸的身躯而读不懂他厚重的阅历和淳朴又深遂的灵魂；他又像一个慈祥的母亲，任由少不更世的我贪婪地吮吸她的乳汁，在她宽厚而温暖的躯体上磨爬滚打，用稚气的手在纸上对她的形象胡乱涂鸦；而她却张开双臂，一次又一次地接纳我，护佑我漫漫长大。
　　在中学时代的高阳中学课外美术组，我也记不清跟随起萌老师李明伟先生和师兄王万田他们，屁颠屁颠的去学校周围或猫抓子峡口写生，只是每次听说他们俩陪同成都来的大画家岑学恭、黄纯尧先生去三峡写生了，内心羡慕不已。直到高中时期，李老师才带着我们去三峡。
　　从云阳出发坐两个小时的船便到达三峡入口奉节县，清晨，船靠奉节码头，东方既白，远远望去，一层薄雾飘浮江上，两岸坳黑的白盐山、赤甲山对峙高耸于云雾之上，犹如刚刚洞开的天门，天门开处，于两山之间被万丈霞光照耀得金黄透亮的桃峰，象一个金色的仙桃悬挂在仙山琼阁之中，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夔门！
　　我们背好画具行头，在县城买上两瓶老白干，二斤猪蹄烧腊，怀揣着激动的心情，踏着晨露就向白帝城和瞿塘峡进发。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这是我初去三峡时唯一知道描写三峡最美的诗句，觉得李白太伟大了，那时懵懂的我参观白帝城只是好奇，匆匆来到白帝城航标站，才如登临峡谷之巅，其实那里不到峡高的三分之一。放眼望去，滚滚长江似一条闪着银光的巨龙，于两岸笔直的峡谷之间奔腾而去气势如虹。急忙拿出画具就开始画了，然而却怎么也画不出那山那水的气度来，那个急呀……！最后干脆看他们怎么画。中午肚儿饿了，我们来到夔门峡口，李老师在江边找了一块礁石喊：“徒儿们拿酒来，这里好安逸哟”！我们拿出白干和卤猪蹄，师徒几人临江盘石而饮，兴致高处，万田兄举起酒杯，放声咏颂：“朝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好不畅快淋漓，惬意无比。看着奔腾的江水，坐下礁石微微震动，你能感受到一股巨大的能量勇往直前。以后数次去三峡写生，感受都不同，只可惜所有写生稿历经数次搬家不知放置何处。
　　1978年我当兵到成都，正式拜在岑学恭先生门下，1986年岑老组织弟子们组成“彩虹号”长江三峡写生团，我与岑小麟、罗其鑫叶瑞琨、施秉伟等二十余人，再次来到三峡，也是修三峡电站大坝最后一次画三峡。在瞿塘、巫峡、西陵三个峡中，巫峡著名的神女峰每次必去，神女峰对岸半坡上有一个小村庄叫清石洞，在村里有个谭大嫂精明能干，老公是生产队长，在村里她家房屋最大，收拾很干净，我们一行就住她家。岑老与她是老熟人了，全国很多著名画家象李可染、吴冠中，龙瑞等都住她家，走时除了付每天一、二十元食宿费，都自愿画一幅画给她，我们去时她发了，县里给地，她在县城修了一幢宾馆接待画家，还拥有三条大船，我们去后，她专门为我们派了一条船沿江上下写生采风。住在她家，门窗就是画框，对岸云雾缭绕的神女峰全景完美地呈现其中，坐在房前院坝就可画上三天。她服务很周到，我们在村下江边写生，午饭做好了她站在院坎上喊：“画家们吃饭打……”。江边就有打鱼船，我们买到三条不足尺长的“肥头儿”（江团），想想看二十六七人怎么叫吃，只能叫尝，每桌一小碗端上来，师兄罗其鑫忍不住了说：“我先尝一下哈”，大家说只准吃一坨，结果他筷子没瞄准，一快子下去捻了个尾巴，大家拍手叫好，幸灾乐祸，那个鲜美可想而知。晚上岑小麟提议：“我们下河洗澡噻”，小子们这下撒野了。

　　暮色朦胧，群峰如黛，神女羞涩地蒙上了面纱，一群远方来的野小子脱个精光，带着一身腻汗和疲劳咿呀乱叫地跳入江水中，那浸人心脾的清凉江水和细软的沙粒滑过肌肤，透心的舒坦惬意。一艘灯火通明的客轮顺江而至，突然，一道强烈的探照灯光扫射过来将我们的水域照得透亮，小子们喊叫着跳出水面手舞足蹈，灯光一直照着我们，一个个就像浪里白条欢呼跳跃，岑小麟说：“船可能都往我们这边倾斜了哟！”好不得意忘形，忘乎所以。
　　第二站逆江而上，瞻仰白帝城，徙步瞿塘峡古栈道，然后乘小舟过夔门。
　　杜甫一首秋兴：“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把三峡风情和厚重的历史表现得淋漓尽致，瞿塘峡古栈道，凿江岸千丈绝壁贯通，凌空高悬，百米之下，江流滚滚漩涡飞转波浪兼天，我们感觉到山体的颤栗，前行心跳加速，对岸万丈绝壁上“倒吊和当”、“孟良梯”“凰凰饮泉”“犀牛望月”等景观尽收眼底，那石壁上的每一个痕迹仿佛都在述说三国惊心动魄的故事，江涛声的回响依稀杀声震天，峡谷中云雾升腾好似狼烟四起，其萧森之气令人不寒而栗。
　　画山画魂，魂为何物？此乃看不见的烽火连天、金戈铁马、忠肝义胆，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豪杰沉浮，史实凝结于风蚀雨琢丘壑之上；听不到的古老传说、母子情深、把酒问天，长歌当哭，文思泉涌、灵气往来，神情弥漫于雾霭烟蒸之间。于画中显情之激昂、笔之苍润、墨之迷幻、形之雄健、气之灵动、势之磅礴、构之奇谲、景之苍茫、意之深遂、境之幽远、神采之飞扬，如能成于斯画者，便能“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达到畅神显魂之境界。
　　为了驱赶内心惊恐都不约而同地大声说话和喊叫。更为惊险的是，当我们的小舟在夔门峡囗江上飘荡，大家都在画速写拍照时，一艘巨型客轮从江心通过，一排排巨浪扑面而来，船夫立即划向旁边并调转船头，倾刻间小舟像一片树叶被抛上浪尖又跌如浪谷，我们被幌得东倒西歪，只听一声闷响哦哟一声，高个子的秉伟兄一头撞在船蓬立柱上，大家又怕又笑，看来还是矮个子好。事后问船夫，船头迎浪头才安全，如果侧对浪头，小船立即被卷个底朝天，江宽流急，巨漩密布，二十多公里两岸全是峭壁无法上岸，那样我们就此“洗白了”。一场惊魂历险永生难忘，艺术人生不只浪漫，是需要负出艰辛与冒险的。
　　每到三峡乘船过夔门，我都拿出美协会员证央求船员甚至船长到船头禁区，身穿风衣站立船头：船进夔门，乘风破浪，朝霞映红，峡风呼啸，汽笛长鸣，震天回响，绝壁震颤，经久回荡；此时浑身舒麻热血沸腾，灵魂出窍旌旗摇荡，心驰神逸斗志昂扬。
　　现在回想起来还兴奋无比，如今高峡出平湖，物事皆非。想想很得意，我比电影泰坦尼克号里昂纳里多早浪漫了近二十年，没有女伴哟！

2013年3月30日
于成都三圣乡荷塘月色画家村

作者：管苠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