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珍清酒量大。但凡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酒桌上，一定是他喝得最痛快：端起酒，一仰头，酒就到了胃里，然后歪头把空酒杯一伸，停在那里，那个造型像雕塑。

　　刘珍清澹默少言，几杯酒下肚，慢慢酒就变成了话，从平时常常闭着的嘴里冒出来，那时，他的话滔滔不绝，指点古今画人，臧否优劣，有目中无人之狂傲。喝美了，酒也会变成舞蹈，从他的动作里喊出来。第一次看他跳舞，我差不多被他的“舞姿”惊到，他跳舞时，眼里是没有观众的，只有他自己，他披一头白发，手时而伸向空中，时而剧烈扭动臀部，动作强烈、夸张、变形。舞蹈最原始的发端，其实就是冲破所有桎梏，宣泄内心情绪吧。饮酒后，我看到一个强烈的完全释放的刘珍清。

　　更多时候，有人就会在他将醉未醉的时候要他写字。这时，最好有他喜欢的人在旁边，或者是给喜欢的某个人写，他带着微微醉意，然后，突然灵魂出窍般的，写字不是常规的从左至右，从上到下排列，字没有了规矩，纸也没有了边界，随性而来，一气呵成。写完，把笔一扔，在看家的掌声中，兴奋得又是一通乱扭，然后，手一伸，倒酒！这个时候写的字：狂放、残破，灵动，那些字都要挣脱束缚般往外冲，冲出纸面，但是，仔细看，画面气韵流畅结构完整，像一幅古代文人大写意，或者是现代人的印象画。字越好，喝彩越多，他越想喝，酒不倒满杯他不乐意，像个贪吃的孩子执拗地举着空酒杯……一遍遍，要！这个时候，多半我能理解，有人就是为了某些东西而活着，有些东西，他看的比命还重要：比如他的灵感，比如他的画。有人说，刘珍清的字有酒气，在将醉未醉间。艺术是真性情的流露。也许刘珍清还是刘珍清，只不过酒让另一个躲在他身体里的，藏在羞涩背后的刘珍清显现出来。也有人说酒是魔鬼，酒让他才情横溢。仿佛烟花易冷，激情燃烧后，留下一地灰烬；长夜难消残酒，最深的落寞在人去楼空时，这个时候，他看自己的画和字才有了身世感，他感受到了它们的生命，会思虑它们生命的长短和意义……

　　我想起竹林七贤——刘彾，他写了《酒德颂》，“兀然而醉，怳尔而醒”，“无思无虑，其乐陶陶”。书童跟在身后，肩上扛把锄头，他告诉童子：如果喝酒喝死了，就地掩埋。身体在坠落时，灵魂飞在天上。刘珍清和刘彾一样爱酒，也爱竹，竹林七贤择竹而居。刘珍清荆楚之人。楚地多竹，房前屋后，随处生长。据说竹在地下三年，三年长根，三年以后一出土便迅速生长，生命力极强，繁衍能力极强。一根根卯足了劲向上窜，去承接阳光。刘珍清笔下的竹，大约就是这类，有南方竹林的蓬勃和旺盛。南方多雨，尤其到了梅雨季节，空气中仿佛拧得出水来，每一片竹叶含足了水，在阳光下变成蓬勃的绿，刘珍清的墨竹，不着绿色却给人生机盎然的绿意；竹竿像弓，弹性十足；竹叶如剑、蓄势待发，展现了强劲的笔力；细看竹竿，以中锋运笔，节节写出，挺拔刚劲，由竹根至竹梢粗细有致，茂密的竹叶顺着枝干的方向依次排出，疏密得当，通过墨色浓淡的不同变化表现出竹叶的阴阳向背，摇曳的姿态跃然纸上。观者仿佛能够听见竹叶间传来的飒飒风声，也仿佛在观看他创造的一场大自然的精彩演出。

　　古人称画竹为写竹，书法为写，郑板桥在一幅《墨竹图》自题诗：“秋风昨夜渡潇湘，触石穿林惯作狂。惟有竹枝浑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场。”他从竹子的劲节坚韧，比喻和旧势力作斗争的顽强精神。大自然呈现出来给每个人的相同；每个人感悟到的却不同！自然只是一个媒介，是一种开示。刘珍清喜欢竹，喜欢画竹，尤其喜欢描绘竹在风中的姿态：迎风挺胸，毫不退缩，正是在一次次的迎风而上中，让尊严有了姿态，让挺立有了气节。这何尝不是刘珍清面对生活的一种姿态？画竹过程最能直抒胸臆，观者仿佛听他说：竹是我，我是竹，我与竹同在。

　　对喝酒他没有迟疑过，没有示弱过，没有推迟过，画画喝酒，是刘珍清的生活方式。然世事无常，谁也没料到，喝了几十年酒的刘珍清，因为身体原因，被彻底禁酒了。人生多无奈，永无止歇的欲望和无法满足的现实横在每个人面前，生活自有它的逻辑。从前，酒是引子，酒不醉人人自醉，只是，不喝酒以后，他那掩藏在羞涩背后强烈的爱憎和愤世嫉俗的癫狂呢？那些按捺不住的激情呢，从哪里找到出口？这一切，或许只能从画里去寻觅了。不喝酒的刘珍清，在酒桌上安静了下来，画桌前恢复了沉默。生命的最后都会归于寂静，也许，在与自己的搏斗中，他已经找到平衡，与自己达成了和解，再看刘珍清的画，于野性奔放中，仿佛有了一种了悟和敦厚。

2014年6月26日完稿

作者：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