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右）

　　台湾知名藏家姚谦收过一张陈进（台湾女艺术家）的画，修复过程中常和朱斌峰互动。作为一位80后藏家，朱斌峰近年沉浸在中国书画用纸的研究中，并逐渐对藏品保存问题有所触动，他不仅自己建造了一座宣纸厂，还在两年多的时间里考察了亚洲、北美、欧洲几乎所有顶尖保存科学的院校和博物馆美术馆，观察与学习它们在藏品保存与修复方面的经验，他认为当前中国在古书画修复方面面临一定困局：中国惯用的判定准则是“眼光”，这个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他认为国内缺少technical art historian这一个版块，“当然并非C14的科技能判断作品真伪，它只是检测物质的年龄，真伪还是依赖专家的判断，但是至少科学的检测比人的眼光更有公信力。”

　　2016年10月，中国美术学院首届“古书画鉴藏与修复国际研讨会”启幕，来自全球修复方面的专家与相关研究者就各馆馆藏精品讨论修复案例分析，介绍修复技艺，讨论修复过程中遇到的问题。朱斌峰便是这届研讨会的实际推动者之一，他是如何从单纯藏家转变为古书画修复的推手并致力举办本届研讨会的?为何他会做出如此选择?后续又有何种计划?

　　“被边缘化的中国修复系统”

　　雅昌艺术网：作为青年藏家，为何这些年会致力于古书画修复的推广工作?

　　朱斌峰：对于藏家而言，艺术品保存是个很大的问题，而保存科学是一个很大的系统，艺术品到了藏家手里，相当于一台车被使用，需要保养，或者说，当画家画完一幅画的刹那这件作品就开始被使用。我大概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基本上把全球范围内大的美术馆都考察过了，从大都会开始，弗利尔、大英、波士顿、芝加哥等，反正有综合中国艺术品的美术馆我都去，跟他们所有的研究员、修复师沟通，才知道整个修复系统的状态。

　　雅昌艺术网：现在是什么状态?

　　朱斌峰：其实中国的整个修复系统对于海外而言是对接不上的。

　　雅昌艺术网：是断裂还是落后?

　　朱斌峰：是被边缘化，说白了就是你的修复方法老外不理解，他们需要用一种方法论去阐释，但中国人的东西就是很神秘，像中药一样，医生往往一搭脉就知道，这是一个经验论或其他，完全不能解释，所以这个东西存在一个巨大的问题，现在国际上举办鉴定类会议，中国是被排他的。

　　雅昌艺术网：中国是不参与还是完全不被邀请?

　　朱斌峰：并非完全不被邀请，只是接触与参与的面向及范围相对较少。严格的来说中国的系统接口完全不在视他们的视野范围内，坦率说，其实修复需要一个格局，修复师不是只盯着手上的技术，还要知道这张画的传承出处、所有细节以及画家作画时的状态等一系列系统知识，这就意味着必须要有知识的储备。中国所有的修复师都是传帮带，比如这次的学术研究探讨会我们邀请了某大师，他婉言谢绝，我推测有两个原因：第一，国内几乎没有举办过相关的研讨会，他没有公开演讲的相关经验;第二，他本身就是在高中文化时被招进来，文化层次有限，他的知识结构与语言描述能力也有限，这种情况之下要形成一个逻辑系统进行表述就非常难。修复也是如此，台湾地区早我们20年左右创建这个学科，最早在台南艺术大学建立古物维护研究所，当然不是说中国在这方面特别弱，比如我最近看到一本80年代的书，讲故宫装裱技术的基础知识，很薄，简单且易懂，这个书可以翻译成英文，可能我们现在正逐渐建立起很多系统知识的结构点，但反过来说，中国要跟世界理念链接，因为他们希望是一个比较公开、信息透明化的状态，而不是说不拎清，要避免某种模糊性的表述，这有点像现在的医院，哪怕是中医院也需要拍片、抽血、化验才能判定。

波士顿美术馆油画修复教育推广室

　　修复是一张网

　　雅昌艺术网：你如何理解“修复”?

　　朱斌峰：“修复”是包含学术研究而不仅仅是技术呈现，这个材料是什么时候的?哪怕原来说是宋元的，后来证明是明清的也同样可以研究，当时的人为什么要去做伪作的状态、社会情绪、当事人的故事等都是有价值的，修补、裁切等都是行为，这个行为势必会有一系列后续的东西，这才是学术研究最有意义的地方。

　　修复非常大的一个原则是可逆，就是说在未来某一天，修复的原则改变了或是有更好的修复方法出现了，我可以还原到现在的时间点，把它复原出来。回到这个时间点需要大量的信息源：一是数据储备;二是过程记录;三是操作人员的技术水平与职业道德等，这需要的是有很多逻辑系统建立起来的一个系统，不单一靠设备，也不单一靠人，而是有很多人、设备，包括产生的环境等形成的网。

　　我认为古书画修复真的非常重要，因为中国现在在这方面真的不足，西方所有大的博物馆里修复师都相当于国家公务员，衣食无忧，比如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是个私营机构，但是9月份开始批量裁人，因为超预算了，但裁员不会裁到修复师，为什么?可能走的是馆长，是研究员，但修复师永远都在，西方的第一个逻辑系统是首先保证所有人活着是为了这堆藏品，藏品千万不能出事，保证藏品不出事的前提下谁最重要?修复师，这拨人是保证捐赠者的钱的最核心首要。当然国外修复师的选拔非常难，举个例子，像纽约州立大学在水牛城的分校每年招10个人，但去读硕士之前你在本科要修到化学学分同时要有1年相关工作经验，然后要经过所有系统的培训面试，最终还要读3年才能毕业。能顺利毕业的大概五六个人，总会有三四个人毕不了业，还要延修，每年基本上有近千个人报名，因为是国家提供所有的费用，但即使这样，他们人还是不够。

　　雅昌艺术网：他们认为合格的人不够。

　　朱斌峰：首先本科化学要修满学分，还需要有艺术史学分，这就很难兼顾，我认为现在整个修复师行业在全球范围内好的拔尖人群永远是缺的，人才永远不够储备。

　　雅昌艺术网：现在全球大概有多少合格的修复师?

　　朱斌峰：很难估算，每个专家的领域都不一样，而且所有东西都细分到了末梢，包括我们理解的油画，连画框都有专门的修复师，比如这个画框可能是中世纪的画框，那么有专门的人去修中世纪的画框，还有人专门处理画布。通过长时间的积累，现在颜料可以用科学仪器材料分析，因为数据库大，但这个数据库主要是矿物质颜料，一分析就能知道产地在哪里。

波士顿亚洲部修复室

　　雅昌艺术网：理论上来讲这个数据库中国书画应该也可以具备。

　　朱斌峰：非常难，中国书画有一个技术结点的问题，德国产的X光机器能把所有图层都扫出来，但这个仪器在中国画上就不可以，为什么?西方的油画相当于是一个颜料的堆积，中国画其实是一个纸本，颜料和墨色是直接吃进纸本里，这是非常非常不容易做的事情，但我们未来会尝试建立这一块。

　　雅昌艺术网：现在中国的书画修复是一件限定范围内的事。

　　朱斌峰：这也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其实在大英博物馆，所有的修复体系都在一个楼里，所有学科相当于一个血管，互相可以穿连，是一个交叉的学科系统，中国其实是一个割裂的系统，这是一个很糟糕的状况。

　　大家一致认为西方人不懂中国书法，其实是一个错误的理解概念，你看很多老外的学者，如方闻、高居翰等人的书在中国很畅销，其实中国现在还是属于一个没有自我方向的状态，西方现在的美术史研究有个新的学术方向，叫“材料技术学”。而我们现在研究的方向还是从书里获取知识，文献解读型，这也是有问题的，因为你要知道文献有时候也是假的。

　　历史前进的车轮里，永远会有中国古代书画被认为是存疑品，一旦存疑，就会在历史研究范畴里消失，但未来恰恰有可能说这个历史是真空的，这时如何去判定你是有价值的?修复在未来会续延伸出很多可能性的东西可以讨论，中国前进的车轮里需要有人去做这个东西。

　　雅昌艺术网：这是你致力修复工作的主要原因吗?

　　朱斌峰：还有一个原因，范景中老师提过一个问题：所有的艺术最终想还原到一个真实的状态里需要不被处理。故宫博物院曾经修复过一张画，早期这张画修复部分被认为是伪货，恰恰20年以后这个东西拿出去研究被判定是宋代的，那么修的有问题，为什么这样修?西方在修复过程里是要先测定好这个东西修的依据在哪里，其实中国人修到现在为止都有一个很糟糕的问题，就是不知道如何修复，也不知道如何去处理这张画本身会出现的问题以及未来会出现的问题，所以存在的大量误差性信息。

　　其实日本有一些方案可以适用，比如有个方案是把时间静止，让作品不再坏下去，现在修不了，先停掉。但真正动起来需要大量的库房、设备，这又涉及到一个问题，其实也是修复的逻辑系统问题。因为市场的热烈反应，中国画到现在为止大家很关注，但所有的市场都喜欢原装原裱，我觉得很有问题，假设购买者是藏家，是一个当代的人，需要有自己的情趣加在作品里边，其实人都希望留下一些痕迹，很多买艺术作品的人，我觉得是需要留下痕迹的。

大英图书馆参观看敦煌经卷

　　半年时间生成的研讨会

　　雅昌艺术网：策划本次研讨会就是你留下痕迹的方式吗?

　　朱斌峰：如果我能在地球上活100岁，那么我对应地球生长的跨度是3秒，滴答，滴答，滴答!我希望能在上帝召唤我的时候我能有更多的轨迹。或许很多人认为这是成就感，我只是认为我需要对一个敬畏的人的对话空间，可能有一些理想或情怀之类的东西促使我做这个事情。

　　这个项目从开始启动到最后生成只花了半年时间，当然前期我们做了大量的功课。这个研讨会的本意是剖析中国画修复与国际修复本身的现状，差距在哪里，问题又在哪里。论坛的根本目的是汇聚一些可用的资源、可用的人，可用的系统，去推进一个快速解决的方案，接着可能会跟学校合作做学科共建，包括共建实验室、出书等，我们有整套的方案，可能先从学术做一个切口做嫁接，想先探讨一些问题，自己先搞清楚未来发展空间在哪里。

中国美术学院首届“古书画鉴藏与修复国际研讨会”现场

　　雅昌艺术网：这个事为什么放在杭州?为什么放在中国美术学院?

　　朱斌峰：首先，我要跟学院合作，中国画谈到修复就还有一个鉴藏的理念在其中。鉴藏其实也是一个系统，我们现在的方法希望推出的不单只是修复师，因为杭州还有浙江大学材料分析这一块，同时杭州本身具有中国书画烟雨蒙蒙之感，这是一个特点，学校有自己的基础，能帮我做更多的学术研究，现在西方有检测，有科学依据，我希望同时在修复之前有人的判定，这一块学校能够跟我们对接起来。

　　其次，我觉得中国美术学院有胸怀和视野，这很重要，它能理解我的理想与理念，同时包容我，能让我在这里做事情，这个也非常重要。

　　雅昌艺术网：和浙江大学有合作意向吗?

　　朱斌峰：目前没有，但未来肯定会有，现在我们正在跟美国盖蒂艺术基金会谈合作，会有一个实验室放在南加州地区，盖蒂艺术基金会和罗斯柴尔德基金会现在已经成立了一个相当于材料分析的机构，有一个科学研究专家在那边驻地做此类的学术研究，其实变成了一个美术史研究的方向。

　　雅昌艺术网：本届研讨会有两个承办方：中国美术学院视觉中国研究院、杭州谦自牧文化艺术有限公司，私人力量的介入是否意味着其会更加开放?

　　朱斌峰：论坛是打开的，所有的人都可以来听，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个公众性的知识，所有的东西都需要被传播，传播必须要有普世价值，想要告诉别人更多东西，那么基础的知识点要给到。

　　雅昌艺术网：邀请嘉宾的标准是什么?

　　朱斌峰：有很多种评判的标准，我们会把这个系统切割成很多小块，再罗列出某一块领域里最好的人，当然我有一个人选名单，有一二三排名，基本上现在选的都是第一名，除了个别。此外高士明老师希望有中年轻独当一面的专家，这方面我们也是考虑到。

　　雅昌艺术网：“艺术品鉴藏与修复”专业十三五期间将会在中国美术学院建立，建立过程中你会起什么作用?

　　朱斌峰：我需要跟美院一起共建的一个国际标准的修复实验室，我相信学校的师资、评判标准和视野。我能起到的一些帮助性的意见，或者说我能够给学校提供学科规划的意见，当然我们也会形成一个独立的肌体在美院以外帮助美院来完成更多的事情，就像这个论坛就是一个范例。

来源：雅昌艺术网 作者：邹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