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日华的《竹懒画媵》点评宋代书画家：“子瞻雄才大略，终日读书，论天下事。元章终日弄奇石古物。与可亦博雅嗜古，工作篆隶，非区区习绘事者。止因胸次高朗，涵浸古人道趣多，山川灵秀百物之妙，乘其傲兀恣肆时，咸来凑其丹府，有触即尔迸出，如石中爆火，岂有意取奇哉!”苏轼、米芾、文同，之所以能成为那个时代的书画大家，李白华认为其功夫在诗外。苏轼也说：“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赵希鹄《洞天清禄集·古画辨》中更极端地说：“殊不知胸中有万卷书。目饱前代奇迹，又车辙马迹半天下，方可下笔。”不仅书画如此，其他文化类属亦然。

　　张伯驹乃民国年间一流的收藏大家，眼光好，境界也高。其平日关注皆在道义人文、学术教化，擅长填词唱曲、书画文章，行为儒雅倜傥，淡定自如。张伯驹京剧修养甚高，文武昆乱无所不会，曾拜师京剧大师余叔岩。所著《氍毹纪梦诗》有“归来已是晓钟鼓，似负香衾事早朝。文武昆乱皆不挡，未传犹有太平桥”的诗句。何以“未传犹有太平桥”，原来余叔岩曾对他说过：“过桥一场，一足登椅，一足登桌，敌将一枪刺前胸，须两手持枪硬僵尸摔下。饰敌将者，检场者皆须在行，否则易出危险。”所以这场有危险的戏未传张伯驹。先生40岁生日时，举办了一场赈灾义演。《失空斩》一出，张伯驹饰孔明、余叔岩饰王平、杨小楼饰马谡、王凤卿饰赵云、程继仙饰马岱、陈香雪饰司马懿，真是盛况空前。演毕，章士钊欣然诗云：“坐在头排看空城，不知守城是何人。”1982年张伯驹逝世时，其表弟李克非所写一挽联博得众口称赞：“忆当年福全楼馆，粉墨登场演卧龙，步叔岩余韵，堪称千古绝唱;看近岁丛碧山房，群贤同观平复贴，附士衡骥尾，无愧万世留墨香。”上联即写此得意事，后联写得陆机《平复贴》收藏事。张伯驹的书画造诣孤高，其作书卷之气浓郁，有超凡脱俗之象，乃深厚文学底蕴下的自然天成，又以收藏之富而眼界宏阔。世人论其书法：多谓有碑有帖又似皆无，一点一画似古代某家又不似。夫人潘素每画成，他总有款识题上。唐诗宋词，他能脱口而出者，便有一两千首。曾写下过大量古体诗词和音韵、戏曲论著。

　　现代园林大家陈从周，曾是张大千的入室弟子，23岁时即在海上办过个展。张大千评其作“意多于笔，趣多于法，自出机杼，脱尽前人窠臼”。其昆曲造诣更是了得，其昆剧启蒙老师是胡山源，后与京昆名角梅兰芳、俞振飞、华文漪、梁谷音等交游甚繁，与昆曲名票俞平伯夫妇、昆曲名家俞振飞往来唱和。《牡丹亭·游园》有“观之不足由他遣”的唱词，陈先生认为，“观之不足”恰是中国园林含蓄不尽的精神所在。他的文章更是了不得，冯其庸说他的文字“如晚明小品，清丽有深味，不可草草读过;又如诗词，文中皆诗情画意也，更不可草草读过;又如听柳麻子说书，时作醒人醒世语，时作发噱语，然皆伤心人，或深心人语也。”

　　一个领域的大家，其终日关注似乎都不在专业本身，说明一个问题，所谓专业本身的掌握，其多为技术性，而要使专业达到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境地，仅技术性的成分万万不够。这正如一门外语之亲知，熟练运用语法是一个层次，语法有限，多下功夫即可了然，而语言之美妙岂在语法，词汇的运用更关键。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有言曰：“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诗词如此，书画亦然。入乎其内者夥，出乎其外者寡，而能出乎其外者，即为大家。

　　世人往往以道德标准来衡量艺术，殊不知德性也是诗外功夫之一种。能填词善文章的收藏大家多矣，何以不及张伯驹先生的水平，其能将一生终爱、倾家所藏捐赠予国家，道德境界也。先生为人书画，从不取酬，甚至还代刻了闲章“丹青只把结缘看”，看似小事，实也道德境界也。清人朱和羹《临池心解》云：“故以道德、事功、文章、风节著者，代不乏人，论世者，慕其人，益重其书，书人遂并不朽于千古。”皆所指。

　　诗文书画，其事不一，其理则同。读书养性，书画养心，不读书而能臻绝品者，未之见也。可称作大家者，其作品之精深、瑰玮在此暂且不论，仅就其“出乎其外”的功夫而言，衔华佩实，金相玉质。书画只是张伯驹、陈从周等人的业余，而仅就业余而言，常人终其一生、竭尽所有不可企及，何故?这便是“出乎其外”的要旨了。“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诗外功夫何在，无疑诸大家已将其具体化了。

来源：雅昌艺术网 作者：介子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