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美术发展的漫漫长河中，印象派无疑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尤其是它对现代艺术及人文精神都影响深远，在美学理念、光色处理、视觉建构和审美情趣等方面创造了全新的艺术体系。画家注重实地写生，顾整体，重感受，讲究观察自然色彩，探索快速自由表现的技法，以及形式语言的延伸，使得印象派大师风景画中展现出光怪陆离的色彩和瞬息万变的时空感受，作品成为永远的艺术经典。俄罗斯留学期间，当我在普希金造型艺术馆和艾尔米塔什博物馆看到莫奈(Claude Monet，法国，1840-1920)、雷诺阿(Piere-Auguste Renoir, 法国，1841-1919)、毕沙罗(Camille Pissarro，法国，1830-1903)、西斯莱(Alfred Sisley，法国，1839-1899)等早期印象派大师原作时，不由地为之倾倒。那迷一般的色彩、快速流动的笔触、明亮而统一的色调，加深了我对早期印象派作品的喜爱，我多次去印象派的分馆中观摩，在那些传世经典的作品前凝神止步，细细品味，由此也引发了我在自己的创作中对印象派色彩的研究和实践。

　　一、印象派诞生的必然性

　　1839年照相术的发明对绘画产生了强烈冲击，迫使艺术家们重新思考艺术的本质，绘画的艺术性摆到了一个很重要的地位。学院派大师安格尔(Jean Auguste Dominiquelugres，法国，1780-1867)对画中人物进行夸张变形，力图摆脱照相的影响;浪漫主义画家德拉克洛瓦尝试使奔放写意的笔触展现激情和浪漫的题材;英国风景画家透纳对色彩运用也有不小的贡献;而巴比松画派画家直接到户外写生的启示，以及社会对绘画作品装饰性的需求，使青年画家们意识到艺术的美就在周围，他们开始了大胆地探索。当时学院派的保守势力是绘画领域的主流，在一年一度的艺术沙龙中，评委的评判标准单一，许多尝试新形式和新思路的作品大大受限，从而愈加激起了画家的反叛精神。1874年4月，以莫奈、雷诺阿、德加(Edgar Degas，法国，1834-1917)、西斯莱、莫里索(Berthe Morisot，法国，1841-1895)等画家为代表的艺术团体举办了以“画家、雕塑家和版画家等无名艺术家展览会”为题的展览，其中莫奈所绘的一幅名为《日出·印象》的小幅海景受讥讽最多，而这个展览会也被评论家嘲讽为“印象主义画家的展览会”“印象派”由此诞生。

　　二、科学技术使印象派的探索成为可能

　　在整个西方艺术史中，科学始终影响着艺术。解剖、透视等要素构成了古典写实绘画的根基，而色彩的独立也并不完全归功于印象派艺术家。18世纪末牛顿通过三棱镜把白色光分出七色，并认为颜色是由不同波长的光引起的;著名文学家歌德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发现了补色的存在……艺术家把这些研究成果运用到自己的艺术创造中，验证了“光”是物体被人眼所感知的真正原因;化工颜料的推出增添了许多以前没有的冷色，同时管装颜料的出现使得画家的户外写生工作变得更为方便和轻松，这在古典时期几乎是不可想象的。画家在此之前是凭师传、经验来作画，而在此之后就是凭观察、凭科学、凭感受和对色彩的迷恋来深化自己对艺术的表达。艺术家们可以脱离画室，在任何场合作画，这样的空间解放也使创作获得了更大的自由。

　　三、户外写生为画家创作注入了前所未有的生命力

　　风景画是印象派艺术追求上的突破口。得益于直接外光写生，印象派画家更多地体会了自然光影与色彩带来的真实，发现和验证了色彩的构成与调和之美，丰富了生活情感，为了描绘变化的色彩，他们以看似随意，实则准确地抓住对象的迅捷手法，把变幻莫测的光色效果记录在画布上，将生动的瞬间凝固成永恒的图像。

　　(1) 印象派画家强调现场写生作画，几乎从不画当时眼前见不到的景物。在他们的画面上有田野中彩色缤纷的花草，车水马龙的大街，熙熙攘攘的庙会，黎明后的大海，夕阳下的森林，撑阳伞的淑女……在构图上他们甚至截取客观物象的某个片断或场景来处理画面，打破了写生与创作的界限。他们把画架搬到田埂湖边，把穿过巴黎的赛纳河畔当作天然工作室，让阳光、空气、清风、晨曦、暮色都纷纷落到他们的画布上。

　　(2) 在不断的探索中，印象派画家发现并强化了色彩的冷暖关系,减弱了明度对比，使画面更加清新明亮。他们力图捕捉物体在特定时间内自然呈现的瞬息色彩，那种受一定环境条件、空间距离和周围其他物体影响的颜色即是他们的主要表现对象。这些画家从画水开始，把水波反射出来的五光十色描绘得惟妙惟肖，并进而扩大到建筑物和天空的光与色的表达。画家们通过改变物体、色彩的明度与纯度来表现素描关系，通过冷暖对比来表现物体的空间，通过补色关系来表现画面的虚实。他们打破了古典主义所描绘的在理想状态固定光源下的物体色彩，将对色彩特性的运用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色彩成为艺术家表现光线的主要手段，并成为独立于素描体系之外的艺术语言。

　　(3) 看印象派的作品，可以发现它们几乎有着同样的特点：不表现清晰的轮廓线，不追求严谨造型的风格。画家重基本形，轻细节描摹，由于关注的是短时间内光线对于景物的影响，他们着力表现景物在不同时间环境下的色彩变化，使画面带有明显动感，光是颤动的，色是变化的，韵味十足颇类似中国的写意画。梵高笔下的星空很能说明这一特点：河流一样的笔触在幽暗的夜空闪烁流动，充满生命的张力。为了表现物体的动态变化和光色的斑斓绚丽、光怪陆离，印象派画家采用小笔触和色调并列的方法，有些颜色不再在调色板上调配，而是红、黄、蓝三原色并列，时而重叠，并把红和绿、黄和紫、蓝和橙色互补对比，以断续笔法、细腻色彩、流动光感、绵延旋律展示了新的色彩逻辑;同时，平行、交叉、刚劲、快速的笔法模糊的轮廓线，增强了画面的生活气息和艺术感染力，使色彩在强烈视觉冲击中产生新的和谐。

　　(4) 印象派的成就还包括观念的革新，那就是艺术的自由。他们将绘画从客观自然再现转向了主观精神表现，艺术从过去“画什么”变为“怎么画”，它引起了艺术史上对于形式的变革，使艺术不断地花样更新，艺术表现手法更丰富多样。创作的动力源于艺术家对色彩的热爱，尊重真实自然和内心感受，孜孜不倦地探索光与色的绚烂景致，这样的艺术追求使画家、画面乃至观众都进入更加轻松自如的境界。

　　(5) 印象主义画风虽然在当时的法国引来一片嘲笑和叫骂，但不久却席卷了几乎整个世界，一些地区纷纷掀起了印象主义运动，如沙金特(John Singer Sargent，意大利，1856-1925)、惠斯勒(Whistler James McNeill，美国，1834-1903)、左恩(Anders Zorn，瑞典，1860-1920)，俄罗斯的巡回展览画派的列维坦(Levitan, Lsaak Lliich，俄国，1860-1900)、谢洛夫(俄国，1865-1911)和科罗文等都受到外光绘画的色彩语言的影响。目前我国艺术教育中的色彩教学，基本上也是继承和沿袭了印象派及其以后的色彩研究成果。从欧洲绘画史的发展进程看，正是在印象派画家笔下，闪烁的阳光和微妙的阴影被引入画面，绘画由此变得清新明丽而有生机，艺术家追求真实的努力在印象派时代达到了顶峰。

　　四、代表画家的色彩观

　　印象派画家虽都偏好以绚烂的色彩迅速捕捉流动光影的景象，但在表现主题与技巧部分，无不各具特色，这些充满个人风格的手法源自他们各自的美学观。

　　(1) 对于温存善良的雷诺阿来说，没有绝对服从的教条主义，从绘画中得到愉悦的感受，是他唯一奉行的美学观念。源于早年在瓷器上临摹大师作品的经验，传统价值在他心中根深蒂固，中年在受到来自拉斐尔和庞贝古城壁画的震撼后，更深刻感悟到艺术永恒与美并非仅仅为瞬间的偶然。与印象派在绘画观念里倡导无黑色，惯以蓝紫色来处理暗部或阴影的做法不同，他的作品里时常大胆运用纯黑色，同样也达到和谐统一的效果。陈列于普希金艺术馆的雷诺阿风景画《青蛙潭》，是与莫奈同时同地写生的作品，但出自雷诺阿之手，笔调却紧密轻快，几乎透明的暗部薄颜料与高光处堆成的厚颜料形成较强的对比;因是用油剂来调稀颜色，所以颜料流动感较强，运笔也随之更流畅。莫奈的《青蛙潭》用色上则更为直接，甚至是不假思索地以抹、擦、堆、勾勒并用的手法一笔一笔垒砌上去，表面看似无规律、纹理粗糙甚至底子发皱，实际上整体效果浑厚老成。两幅作品取景相同，处理的笔法与技巧却各有特色。雷诺阿的作品呈现出一种优雅自然的美，除了最直接的愉悦感受外，不会让人有任何思考的负担。在印象派中雷诺阿是唯一不悖离传统价值，并将自身的艺术发展落实到传统中的画家，他曾说：“你只能从博物馆里学画画……你从博物馆里学到的艺术眼光，是无法从观察自然的经验中获得的。”

　　(2) 莫奈是印象派坚定的捍卫者，最能代表印象派的色彩观。他是第一个强调外光的画家，几乎所有作品都是在室外写生完成的，他使色彩被强调到了一种比描绘对象的本质属性更重要的地步。为了捕捉不同时间段阳光下色彩的变化，他反复画同一景物，如他的《草垛》和《鲁昂大教堂》。在普希金造型艺术馆有幸看到两幅《大教堂》原作，其中一幅是描绘中午阳光下的教堂，他夺目的色彩，鲜明厚重的层层相叠的笔触瞬间震撼我。近处审视，感到他把光的颤动作为画面基本主题来处理，他广泛地运用不混合的颜料，用类似刮刀的笔触，将调色板上未调匀的颜色复制在一层层底色覆盖的画面上，笔与笔之间的色彩，斑斓而神秘，色调微妙而多姿多彩;为了强调空气感和光感，他总是把形体轮廓故意画得模糊、放松，有一种颤动感。莫奈在形容自己作画状态时说“我看到的景物，不再是房子、树木、土丘，而是由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色块所组成的画面。”同样的画法在他的作品《干草垛》、《湖边麦田》中都有体现。晚年巨制《睡莲》系列更加自由、老到，堪称集其一生的色彩与技法之精髓，通过水面的波光粼粼，把早晨、傍晚的光线变化到了极致，恣意的笔触在画布上游弋，或“畅”或“毛”或“涩”，水光花影，斑驳闪耀，带有十分强烈的中国写意画风格，画面洋溢着东方的感性色彩;这些色彩与笔触均符合大自然的节奏，尽显莫奈式的光与色，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灿烂的宏伟史诗。

　　(3) 印象派另一代表人物毕沙罗认为“光的调色法优于颜色调色法”，为了表现物体动态变化和光色的斑斓绚丽、光怪陆离，他采用小笔触和色调并列的方法，有些紫色不再在调色板上调配，而是进行红与绿、黄和紫、蓝和橙互补对比，大大降低色彩的纯度关系，强调色彩的冷暖对比，使色彩在强烈的视觉冲击中产生新的和谐，画面更加明亮。如冬宫艾尔米塔什博物馆中的《红屋顶》，表现中午强光下的窗外景观，尽显原色对置之亮丽;《艺术家窗口的风景》中力显补色之绚烂，成为日后新印象(点彩派)的引路人。

　　(4) 西斯莱的作品，在艾尔米塔什博物馆中也有多幅，他的画风较为稳健、技法娴熟，补色对比清晰、色彩浑厚。他的目光锐利，能够觉察色调转折的微妙变化。对于西斯莱来说，农村小景不是用以创造明暗对比的依据，也不是生活的题材，而是色彩之间的相互关系。《阿尔让特依小广场》中，黄色、玫瑰色和绿色强调了房屋的灰调子，棕色又强调了土地的色调;房顶有的呈棕色，有的呈深蓝色，它们被明亮的粉蓝色的天空所衬托。西斯莱的雪景效果，恐怕谁的作品也比拟不了。《鲁弗申的雪》是以淡粉色的调子画成的，这种色调激起人们一种乐观的情感，对覆盖在房屋和大地上的皑皑白雪产生喜爱之情，集中而紧凑的构图显示了艺术家对自然的亲近。

　　总之，早期印象派画家各有风采，尽显个性。这些代表人物虽然借鉴了巴比松画派画家和英国画家的技法与审美观念,却有着自己独特的色彩审美和技法特征,以他们对时空特殊的感悟，对光与色的系统思考和足够的文化热情向世人呈现了丰富多彩的视觉盛宴。

　　印象派对于绘画的重大贡献，在于将色彩的冷暖变化、纯度变化引入绘画色彩的应用范畴，特别是突出了色彩冷暖对比的表现价值，丰富了绘画的色彩艺术语言。虽然在创立初期遭受很多的诋毁和责难，但之后学院派画家也从印象派作品中发现了明亮的色彩和美感，在自己的创作中运用了更多的色彩语言，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绘画的发展。同时户外写生的探索，使画家更加注重对自然的观察，为在短促的时间内捕捉瞬息万变的光影，画家不得不减弱对物象形的确定，以游离不确定的色彩笔触表现画家的现实感受，对后世的绘画发展有着很大的影响，尤其是后期凡高(Vincent Willemvan Gogh，荷兰，1853-1890)、高更(Paul Gauguin，法国，1848-1903)、塞尚(Paul Cézanne，法国，1839-1906)等人对绘画形式与内容革命性的变革，引领了当代艺术的诞生，使当代艺术呈现出五彩缤纷、百花齐放的局面。印象派绘画不仅把光和色融进了自己的作品中，而且撒向了20世纪的现代艺术。

　　(本文曾发表于《时尚色彩》2010年6月第3期)

作者：冯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