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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法语是小说的语言,德语是法律的语言,英语是生意场的语言,那么中文呢?我看中文是诗歌的语言。
汉字是方块的,间架结构使其独立,独立后还能间架解构出上下左右的汉字关系。比如“横平竖直”,首先是一个汉字的姿态,而“横平”也可以排列一系列汉字,致使横着读写。“竖直”可以是竖着读写,也可以是横着读写的同时,纵向发生关系,或者相反。比如“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诗,除了思想意境,就是以格式化的语言作为载体。汉字简直就是诗的标准零部件。写篇汉字短文,请不要轻易断行,断行就是诗了,想不成诗都难,而且说不定,转着圈读它又是一首盘头诗,反过来读它又是一首回文诗。还有藏头诗、宝塔诗、顶针螺旋诗、倒卷帘诗、风火轮诗……后两个名字是我一时瞎编的,反正怎样奇怪的组合都能被精巧的汉字鼓捣出来。
读过几首中文诗,外文里简直就没有诗。这样说吧,光是咱们百姓家门口的对联,也是老外的终生审美缺憾。
元代吴莱《寄董与几》诗“小榻琴心展,长缨剑胆舒”,这句后来被人改成四字成语:“琴心剑胆”。
想起来了,四字成语,这又是中文的一大成就。比如有人说我“山穷水尽”时,也可能是“柳暗花明”的暗示。四字成语的语言定势很强,用到哪里,哪里便有了个参照案例,而且是个十分经典的模范人事。“围点打援”、“卧薪尝胆”,还有“东施效颦”、“郑人买鞋”,前两个是成功经验,后两个是坏事篓子。
四字成语是用最简洁的语言方式,把我们和古人古事不分时间,不分地点地连在一起,最最表现了文化的凝聚力。
接着说“琴心剑胆”,它究竟指的是什么?胆大心细?有胆有识?都不见得。“琴心剑胆”更是一个褒义词,说的是一个完美人格,一个高尚情操。
“琴心剑胆”包括原创、提炼、滥用三部曲。滥用?比如文痞张三说死去的李四颇具“琴心剑胆”之品性,文学青年王五自然觉得李四很牛,同时深感张三更牛。因为张三没说“心眼多,胆子野”,没那么粗俗。
“琴心剑胆”,能使一个文痞逐渐变成一个文圣。
“琴心剑胆”,忽悠了布衣百姓,害苦了向学青年,但也笼络了人心,稳定了社会。
假定你去中医药店,看看坐堂老先生后面那琳琅满目的小抽屉。每个抽屉上都写着些中药名字。这些名字,如果不与哪个动植物同名,肯定是编了个更好听的。比如“天龙”代替了“壁虎”,虽然“壁虎”已经不难听了。还有不止一两个名字的,比如“地龙”,又名“曲鳝”、“蛐鳝”等,说白了就是蚯蚓。如果赶上一个喜欢动嘴的老先生,阴阳、五行诸学说,八纲辨证之演绎,“平肝潜阳”、“五运六气”等等,三两句话就能让你找不到北,口服心服,掏钱买药。
汉语的艺术性也好,汉语的社会性也好,反正是汉语的超强影响力。
最倒霉的是和汉语傍肩长大的中国音乐和中国美术。中国艺术长期被汉语社会地影响着,艺术地调戏着,中国艺术之大不幸!
宋代的花街柳巷,流传着至少上百首曲式。这些曲式被不同的词牌所代指,所格式。什么“念奴娇”啦、“摊破丑奴儿”啦、“菩萨蛮”啦,这些风骚的词牌,包括各词牌的优秀词文,个个保存甚好,而今天留下来的词牌曲谱却一个也没有,有也是后人的附会。
中国传统的“三分损益法”的音律方式,不是平均律,不能根本解决旋宫转调的问题。明末朱载天才地利用开方的方式,计算出了科学的十二平均律,可惜朱载不是个忽悠文人,他的学说长期被打入冷宫。清乾隆时,受乾隆皇帝之命编撰的120卷御制《律品正义后编》中,数说了朱载“新法密率”的“十大罪状”;《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对朱载《乐律全书》也是臭骂一通。
《琴史》,它是中国最早的琴史专著,共分六卷,一至五卷为琴人传略,收集了先秦到宋代156位琴人的事迹,第六卷论述了《莹律》、《释弦》、《明度》、《拟象》、《论音》、《审调》、《声歌》、《广制》、《尽美》、《志言》、《叙史》十一个专题,说的都是史实音乐的美学思想。说来说去,一篇语言忽悠音乐的专业文献。更加典型的语言忽悠音乐的例子,可以看看冯梦龙《警世通言》第一回“俞伯牙摔琴谢知音”,那里有关于瑶琴的制作、
演奏和欣赏的描述(原文颇长,掐头去尾地摘一小段,好事者可以借此关键词到网上查找):“……有金童头,玉女腰,仙人背,龙池,凤沼,玉轸,金徽。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闰月。先是五条弦在上,外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内按五音:宫、商、角、徵、羽。尧舜时操五弦琴,歌‘南风’诗,天下大治。后因周文王被囚于羡里,
吊子伯邑考,添弦一根,清幽哀怨,谓之文弦。后武王伐纣,前歌后舞,添弦一根,激烈发扬,谓之武弦。先是宫、商、角、徵、羽五弦,后加二弦,称为文武七弦琴。此琴有六忌、七不弹、八绝……”
一套又一套,这哪里是说音乐,哪里是说做琴,通篇都是文化的借题发挥,毫无遮拦的中文臭美。
首先要掌握的是汉语的奥妙,而后还能拿出点表演才能,比如可以左右手同时在古琴上抖擞一番,你就是个准乐师了。古琴不讲究齐奏,同一曲目,你可以发挥出不同的调子,时间也没有准确限定。不信翻看古琴的记谱法,比如流行的“减字谱”,居然不计音高,更没有旋律。通篇皆是描述指法的怪字。这些怪字,就算我能写出来,咱们出版社也印不出来。其他曲谱的指法记有“攫援、拂、抑扬、徘徊、抑按、上下、踔、硌、搂、捋、缥缭、撇”等等,识别、整理甚于考古,非“大曲三年,小曲三月”不成。就算有人本事高,面对几本不多传世的古琴谱,我们还要打谱,一年半载之后也能弹出个旋律,但没人敢说那就是古人的调调,连他自己都不敢说。
干脆地讲,多于西方几千年的华夏文明,除了民间的口传手授的原生态方式,至今也没有采用任何比西方五线谱更精准的单旋律的符号记录方式。没有什么真正记下来的、可以大致恢复的曲调。所谓“余音袅袅”、“绕梁三日”、“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等,我们欣赏的不过是语言艺术而已。
古琴中的“指法”,雷同中国画的笔法。不提“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通篇之”等依据“书画同源”之理论的书法教条,中国画本身另有“大、小斧劈”、“米芾雨点”等十八皴,和“钉头鼠尾”、“高古游丝”等十八描。这些个“十八”,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和云南的“十八怪”、庙堂里的“十八罗汉”、男女间的“十八摸”、武术里的“降龙十八掌”有没有关系?
如果老远看见一个提毛笔的,我们不敢说他是在练大字还是在画小品。就算是画小品,也说不准他是在“密处提飞”地描绘图画,还是在“疏处捺满”地题字落款。
有谁见过没有题字的中国画?有谁见过题字题的很糟糕的中国画?“书画同源”、“河图洛书”,文字很早就是象形而制,此后当然也能统筹绘画。元代画家兼书法家赵孟,在一幅流传至今的名画上题诗道:“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
画完了画,最好再补上两句诗词,然后还有甲乙丙丁,子丑寅卯搭配着写出的日期。还有金石,就是那些名章、闲章、玩章等,这恐怕还不是最后一次图像伺候文字的把戏。如果是张好画,比如是故宫博物院的精品中国画,皇上和显赫们,接着在画中,在那些为了构图而留的空白地方见缝插针,批注鉴定,用玺加章。越是经典中国画,就越是公厕墙壁。
在野外,我们常能看到画油画、水彩的同学,却很少看到用中国画写生的画友,虽然中国画工具比西洋画工具要简便许多。相反,中国画的仿生理论又是那样地颐使气指,气吞山河:“搜尽奇峰打草稿”、“胸藏丘壑”、“缘物寄情”、“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万物静观皆自得”等一筐又一筐的艺论箴言,足以使提着画箱四处游走的“莫奈们”相形见绌,无地自容。
“无法之法”,决不是瞎画的意思;“迁想妙得”,也不是瞎想的意思。还有“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情与景汇,意与象通”等等,多少中国画画家的多少创作经验谈,多少这类词藻,好像撂地摊耍把势的,不说些市面行话,就处理不掉狗皮膏药。
还有中国的书法艺术,不写些漂亮词,那就不是书法;不当个什么官,那就不是书法家。在千百件书法作品里,有谁见过几句俗语白话的?尽管书法家都喜欢自称是布衣山叟、蓑笠痴翁。在千百位书法家里,有谁见过一个乡民村夫、烧锅炉的?尽管写书法的那套家什几乎是世界上最简便的艺术工具。
琴棋书画不会,附庸风雅太累。咱不过一介无术草民,受不了这份挤兑,索性世外桃源玩去。
去过外国风景区的游客,最能体会中国的“世外桃源”。中国没有纯风景区,中国只旅游点或者“名胜”,那些洞开的山门、四敞的庙堂、直立的柱子、横挂的匾额和手写的、刀刻的名人逸事与楹联绝句。每当它年风情的我们远离世俗,准备望景生情、神游物外之时,抬头先看到那些无微不至的教诲和点化。名人墨客四方立卡设哨,随处笔走龙蛇。什么天下第一泉、关、险、峡啦,什么朗月千古,丹崖仙境啦……君不见,全中国的旅游景点,哪里还有一块干净平整的石头,哪里不是狼藉的文字污染。泰山半山腰处有一大块石刻“至此始奇”,过不多久又有更大石刻“至此又奇”。古人太操心了,何不干脆刻出“你就从了我吧”。
作者:刘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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