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自小学时，喜乱涂乱画，稍长，高中后既习书法，才知有羲、献、颜、柳。经数年始学传统绘画，在懵懂中学习花鸟、人物，勾勒花果翎毛，描写人物衣褶飘逸之态，徜徉其中津津自乐。后因环境变动断断续续。那时对先贤创制相知甚少，唯芥子园画谱，印刷板刻，无墨色浓淡变化，少韵致。随改革开放传统文化得以复兴，印刷技术不断提高，能买到好的学习资料、挂历、画集、日本二玄社复制品，番覆欣赏比较，分条理析，研习梳理，收获甚多，得以提高。后游学京浙，南奔北走，增见闻，广博考，始知穿凿愈工，距风雅愈远，虽经营惨淡亦觉力亏，盖学识浅近之患，遂孜孜以求勤勉不懈，又习美文词章，画论书评，逐以赏析，品鉴雅俗，久而欲明自觉功进。

　　至于对花鸟，时时萦绕心怀，有好资料必买以悦心目，以供娱情遐想风流迁想宝绘之妙理。既喜黄家富贵纤秾之体，又爱徐熙野逸落墨之趣。互参崔白、李迪，又学赵昌，对吕纪之工，林良之犷，南田之淡冶透澈，无不惊叹前贤构制巧思，技艺纯熟，咸备气韵风骨，奕奕生光焕彩。近几年又操小笔勾勒晕淡追摹，以图其快，发兴洋溢，描写山禽水鸟花竹，鹤鹭锦羽，大幅小帧，布置横竖，墨笔丝染，勤勉有加。或写花木婀娜摇曳之姿，或状禽鸟互鸣嬉戏之态。或富丽纤秾、锦秀繁华，或素雅纯净，冷逸清香。尽兴、比、借、喻以近风雅，助人伦怡情欣赏。

　　关于继承与创新，每个人都在沉思中寻找自我，首先继往圣之绝学，而后立品，以正雅韵。精研古法重在神趣，名迹宏富钜细纷呈。如何探究其堂奥？如何创新脱颖而出？因此必寻源探真，师法自然，做实基础而后变。回顾中国绘画史，花鸟画自唐以前为人物画配景，自薛稷画鹤，神姿如生，赏者一望能分雌雄。边鸾画孔雀如有婆娑起舞之姿，花鸟画科逐渐独立成体系。此时李思训父子开金壁山水之门，王维以变勾斫之法，创水墨渲染之制，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为南宗文人画始祖。至五代董、巨、荆、关、李、范相继而出，始有皴法，颤变多能，鼎峙千秋。董、巨写南方丘陵之山温润清和、沙渚掩映、迂回渺远。而荆、关、李、范写北方高崖断壁，故雄强厚重，大块浑成，巍峨耸峙。花鸟至徐、黄技法备该，格物以理以情，为花鸟画百代之祖。黄筌纤秾工致，五彩纷呈，富丽堂皇，其禽鸟花竹形神兼备。其子居采，气骨意思深有父风；徐熙野逸天真野卉竹木，春英夏荷，彩墨淡冶，志趣高远，东坡题其《杏花图》：江左风流王谢家，尽携书画到天涯。却因梅雨丹青暗，洗出徐熙落墨花。其子崇嗣，以淡绿薄粉点染花叶，创没骨法，清代恽寿平遥师其法，名于画史。至北宋，徽宗帝雅好书画，山水、花鸟、人物皆妙，推波助澜，重写生揣意，格物寻理，审物理、物情、物态以求形神兼备。立宣和画院，编宣和画谱，考试选才，极一时之盛。宣和画谱记载当时之事，以示高尚：“故诗人六义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而律历四时亦记其荣枯语默之候，所以绘事之妙多寓兴于此，与诗人相表里焉。故花之于牡丹、芍药，禽之于鸾凤、孔翠必使之富贵。而松竹梅菊、鸥鹭雁鹜必见之幽闲。至于鹤之轩昂，鹰隼之击搏，杨柳梧桐之扶疏风流，乔松古柏之岁寒磊落，展张于图绘有以兴起人之示意者，率能夺造化而移精神遐想，若登临览物之有得也”。又“花蕊叶早晚皆不同”，“孔雀升高必先举左”，可谓穷理尽性，真画中龙。

　　任何艺术悉源于自然，掌握变化规律，故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咫尺之内有千里之远。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国，故圣人含道应物，贤者澄怀味像，而后迁想妙得，搜妙创真，以求形神，气韵生动。佛道渔樵隐逸之士，丘园素养，泉石啸傲，观猿鹤飞鸣，吟松柏梅兰之诗。儒雅修身治平之家，则亭榭楼台，戏鹦鹉孔翠，颂春风秋月之章。千载寂寞，披图可鉴。宇宙间四季交替，生灭枯荣，有变亦有不变，变是运行规律，不变是恒道宗纲，总是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交替轮回，把握与顺应通达自然规律，则天人合一。千年传统是前贤应天合人之创造，陶冶熔铸。有遗法以校恶习，有六法，有十八描，有皴法，有品鉴名言，但可遵守。不尔恐斜风恶习欺世，乖张粗俗，与雅正相背。故要立品形神咸备，异万类以赋彩，审文质风骨以用笔，应造化精神以像形。行云流水高古游丝形雍容淑女之姿，兰叶钉头，以显高士飘逸之情，铁线以壮猛士威武之貌，减笔泼墨以写醉汉狂夫恣肆之态。一线变化不同，传情达意有不同之趣，柔软之物行笔墨宜轻淡虚和，坚实之体则挺健重拙。因时地、因形质、因情态而万殊。勾法、皴法、描法、点染法有繁简疏密，有刚柔方圆，墨分浓淡五色，色分冷暖七彩，虚实相生，纵横交互。应四时境与兴会，察万物栖形感类，披图幽对、坐究四荒、神超理得。依形神辨雅俗、论品第。故山水画有五品：神、逸、精、妙、能。神品雄厚、庄严肃穆、积健为雄、形神兼备、元气充盈，巍然森然；逸品高古冲淡，沉着痛快，豪放飘逸，苍润雅秀，神超象外；精品纤秾典雅，绮秀明丽，状物精妍；妙品清奇疏旷，野逸流动，境与兴会，自然含蓄；能品巧思缜密，装点肖物精能，色墨妍丽，功力纯熟。

　　花鸟画自古而下沿波逐浪，百家争鸣，其格制多样，外形诸物，内求诸心，备该万法。以形而形，以色貌色，得形遗气，通意达趣，焕化精神。因时制度，因境创法，因法达意。贤者多能兼善众法，出入规矩而从心所欲，意态幽逸，志趣高远。愚者专事成法，重雕凿少变通循规蹈矩，刻画形迹全无气韵。画史至元代，因异族统治变乱礼乐，宇内动荡，渐不及唐宋，山水虽备该万法，但士大夫多隐逸一方，郁郁不得志，故多恣意放旷，不拘于形质。尚士气，倡书画同体，虽赵文敏、钱舜举力倡古意，皆不及于前。但二人皆有成就。其余如陈琳、王渊、李珩、柯九思、王元章多以水墨写梅兰竹石，唯王渊善长禽鸟花竹。

　　明清以降，文、沈、仇、唐多作山水，至于花鸟画沈石田禽鸟花果备仪古法，文征明兼善梅兰花竹，唐寅山水、人物、花鸟俱妙。陈淳饶有意思，亦多细碎，唯其折枝花果，石兰有妙致，出类竟爽。陈洪绶花卉翎毛草虫最精。徐文长取牧溪之法犷放肆逸，不拘常法点画狼籍，开一代风气，波及至今。但最佳者当属林良、吕纪形韵俱盛。“百余年来画禽鸟，后有吕纪前边昭。二子工似不工意，吮笔决眦分毫毛。林良写鸟只用墨，开绢半扫风云黑。水禽陆鸟皆臻妙，挂出满堂皆动色。”这是明代李梦阳赞林良的诗。其实最令人激赏的是林良画苍鹰。高瞻于古树虬枝之上，巨石之巅，怒视四周，势欲凌空，影响了八大、齐白石。而芦狄凫雁嬉戏之趣，迥出天机；吕纪师法纯正秾丽工致，雅正得体，常作梅茶野禽，意境清幽。雪中凫雁，水禽陆鸟，五谷精妙，既有黄家富贵之明丽，又得徐熙野逸之闲雅，一派春风和煦满园祥瑞气象。总之林良雄放刚健，吕纪工丽清雅。到清代，恽南田继徐崇嗣没骨法后又有创造，花卉疏果竹木点红泼青，轻描淡写，冲粉撞绿，天然成趣，笔墨雅逸清健，用色明净艳冶淡雅，池鱼水草，透澈清莹，淡荡流韵，品高韵长，隽永秀古。由清以来颇多疏犷，不复雅韵，唯南田可与徐、黄并驾，与林、吕虽有不同韵致，亦可颉颃无差。在清朝满蒙统治时期，天下动荡，仕族文人大多南逃，隐遁山林，情志抑郁，“江山破坏人何处，只见烟波水茫茫。”所以艺术思想改变，画法已改旧制，变乱矩度。八大残山剩水荒寒幽独，一种败落之象，水鸟山禽目光冷漠傲世，花卉竹石全以墨画，纷披狼籍，行笔犷逸恣肆；石涛山水虽学元人，但得元人之笔，未得元人之雅。其气纵横排奡，狂点乱勾，激情澎湃，笔意惹惹骚动，倒有标新立异之功。其梅竹残荷、花果清蔬、肖物全以神会，点泼勾描，色墨交溶，极尽绘画之能。而海上三任中伯年最为精能，且有妙品之致，人物继陈老莲之法，勾勒衣褶，飘逸流美生动，色墨清丽，手法多变，技艺娴熟，造化形神皆妙，少作山水、花卉取景妙裁，其水禽山鹊、鸡鸭鹭鹜、鹦鹉雉鸡、神态活泼。吴昌硕五十岁以前学诗文、书法、篆刻，而后始学画，常问艺于任伯年明示其要：“子工书，不妨以篆籀写花，草书作干，变化贯通，不难其奥决也。”诚然只此一句点化不足成家，更重要的是勤勉用功，学识渊博，转益多师，故其笔墨雄逸，虽学徐渭、八大，但浑圆雍容无青藤之犷野，去八大之荒寒，虽浑朴亦不失秾丽，有祥瑞之气，虽跌宕亦能稳健尚存雅正之风。自吴以下直接影响齐白石、潘天寿等诸家，近代张大千、于非闇、陈之佛、谢稚柳，遥师宋法，延续余韵，亦有大成。现在名公学者多有文章表述，这里不多赘言评述。

　　从清末到五四运动至今，西学东渐，油画、人物画兴盛，传统文化受到重创，山水、花鸟画在观念上混淆，画法混杂，古法丧失遗弃。回望绘画史，自晋唐不断创新发展到宋元最为鼎盛为何？是因坚持六法，形神兼备，立品造境。而现在用生宣大笔涂沫式水墨、山水、花鸟画，已经是群众运动、市井文化，如此恶俗源于清末以来的积弊，观念上变乱古法，材料上不讲究，时下出现写生千山用一法，满纸污秽脏乱差的局面，毫无清雅之气。家家宾虹，人人白石。时下流行一种无病呻吟的文人画，一味简单疏犷、浮薄寒俭，有者以制作效果如同工艺美术品。实不知古人必读书循理，力求形神兼备，自我风雅士气，至如王维、董源、李成、范宽、徐熙、黄筌、吕纪、林良无不有肖物之能，写神之趣，布置既能繁复邃密，简逸又能变化多端。国家有法制，组织有纪律规章，道德讲伦理，为人处事凭信誉，从艺有法度规则。凡人不愿受约于法，若不约束，会变乱法则败坏礼乐，道德伦丧，风化不淳，以至社会动荡。故从艺学习之初必循法则，一步走偏步步错偏，故明师成就学生安身立命，成教化助人伦，存雅正之风；庸师则误人子弟，变乱规矩，走入狐禅魔境。人云至人无法，我说实非无法，是法运用自如无所不能而变通，子曰：“从心所欲，不逾矩。”即东坡所谓“法度之中，豪放之外。”“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圣贤含道应物以制法度，因事物变化而定律则，从艺必循理尽性，探究圣贤之道，固六法精伦，万古不移，只有敬畏尊重，恪勤以周，注精以一继承延续而后外师造化，寻本溯源陶冶溶铸，搜妙创真。遵循古法不是保守，而是自然继承法则为标准去印证古人，应变自然。随其时地，顺天应时而创，继承就是发扬，发扬才能更好地创造。

　　如今形势大好，文化得以复兴，我中华文化浩浩汤汤，流传千载有续，吾辈当立志继往开来为己任，力除积习，涤荡瑕秽，正其性情，澄其源流，定规矩、立法则、依形神、论品第，使气象正大倡雅正之风，为斯旨延绵不断，以期复呈粲然钜丽之观。

　　庚寅年仲夏

　　刘彦水撰于北京

作者：刘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