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零五年十一月十四日在画室作画，四尺横幅、画中两棵长大阔叶乔木，侧旁数株矮小松树，山顶一轮圆月。画成，颇自得。友人见问画题，信口答：题辛稼轩词句“明月夜，短松岗”。友人知词，说好句子，想不起全词，问我。我语塞，一时脑海也成了空白，这是哪一首词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家中有稼轩编年词谱，想想，还是查了再题。

　　连日来，院里教学繁忙，老母又住院必常去探视，匆匆忙忙，不得轻松，回到家中已疲惫不堪，常常忘事。十五日，到画室才记起，忘了查“明月夜，短松岗”的出处。

　　十六日，又忘了，看看画作改了主意，在上面写了“用稼轩词句意造斯图”几个字。

　　十七日晚，到家立即从书架上取下一九七八年上海古藉出版社“稼轩词编年笺注”，没有头绪，只好从头慢慢查了起来。时间悄悄而去，午夜过了，已是次日凌晨，稼轩一生所留词“编年”选六百二十六首，应该说有几万句了，披阅过后，竞找不见“明月夜，短松岗。”我木然了，体力有些不支，昏昏睡了。

　　几天来，“明月夜，短松岗”的词句一直萦绕在心，挥之不去。自然想起，少年时开始喜欢宋人词，且狂妄。婉约词派不喜欢，准确说也读不懂，不信词只“道情”，觉得言志之豪放词正合胸臆。以为词家，稼轩第一人也!其词作为词之极顶，无人出其右。又想起最早读词是从“宋词选”一书开始。忽然醒悟，错!我一定是错把“苏词”当成了辛词，“明月夜，短松岗”一定是苏东坡而不是辛稼轩的句子。

　　找出一九七八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宋词选”查检，果然，“明月夜，短松岗”出自苏词“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只一见，记忆的闸门也忽然打开，这首词竟然也能背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想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境界不对了!这是“豪放派大师”一首少有的“婉约”之词，短松岗是墓地啊!我完全被苏子缅怀亡妻的所记凄凉深深的击伤了，以后的几天，愁怅未名。说不清，象是什么什么久已逝去，又像是乞盼的什么什么就从来没有发生……。人的记忆大概是选择的，苏子的“老夫聊发少年狂”“大江东去”“莫听穿林打叶声”等就记得很清楚，肠断语，就记不住，不止记不住，硬是把“明月夜、短松岗”的“婉约凄凉”记成了豪放激扬。令人不解，自己也觉惊诧。

　　好在题画时写了，“用稼轩词句意造此图”，免了尴尬，也可回旋。辛词中，当然不乏夜月的句子，细细想，还是“西江月•遣兴”中虽未提到明月，确能合我意：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如何，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以此为画的意境，好。

　　是啊!还是豪放些好啊!纵有凄凉又何必记呢!不是浑话，凄凉还是忘记好，忘不了，要学会忘记!我想用不了许久，再提起“明月夜、短松岗”我还会想起辛弃疾。

　　2005年12月

作者：刘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