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荣，出生于惠安崇武，成长于民间石雕艺术世家，为第五代传人。中国石雕艺术大师、福建省工艺美术大师、中国雕塑学会会员、中国工艺美术学会雕塑专业委员会会员、高级工艺美术师、中国文化报“2013年文化产业年度人物”、主持设计并创建中国首个当代“问石”艺术馆——鼎立艺术馆。

找回那些“失落”的石头……

作者：王向荣

《雕塑》杂志2017年第1期

略有改动

一、来自异国的启发

　　石雕艺术自1600年前传入惠安，因其独特的地域文化风俗逐渐发展成为独特的南派风格。一千多年来，惠安人用石头建造居所，凿刻生活。在这世代的接力中，惠安石雕得以了传承和发扬。随着社会和工业时代的不断发展，惠安石雕享誉国际。

　　然而，在工业文明的另一面，是惠安石雕在加工过程中，必然产生大量的边角料，马路上、工厂边、车间里到处皆是，而我们却往往漠视而过。

与布鲁斯·比斯利交流

　　可是，在一次与美国当代雕塑艺术大师布鲁斯·比斯利的交流之后，却让我感触颇深。在谈论他的石雕作品《探索》时，我问他这件作品想表达什么?布鲁斯·比斯利说到：“我从来没有想过通过这件作品表达什么，而是在关心那些被切割、雕凿后丢弃的石头去了哪儿?”。这句听似简单的、半开玩笑的话却让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于是，我开始重新审视这些被切割丢弃的石头，思考它们将何去何从。当我每次行走在车间、在堆场、在路旁……面对这些被弃的石头，我都不由自主地想试问着它们，我们还有什么可能?而它们，好像也对我满怀期待……

二、“弃石”概念的诞生

　　2011年，在一次与上海艺术家布楚老刘深入交流之后，我突然有了要为被这里的人们视为“废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的冲动。恰逢当时中央美院雕塑系的学生要来鼎立进行石雕创作实践，考虑学生对石头的熟悉度和资源的合理利用，因此想让学生们先以各种石材边角料进行尝试性的实践创作。如何给学生们来个“抛砖引玉”呢?经过几天的认真思考，有了相对成熟的想法时，即邀请了我工作室两位同道者——陈玉坤、赵文，我们三人以石材边角料作为创作对象，并举办一次展览。同时邀请布楚老刘写序，他将这次展览命名为“另类视野——王向荣、陈玉坤、赵文弃石作品展”，并首次提出“弃石”这个全新的概念。就如他在展序中所写：“王向荣、陈玉坤、赵文三人，以关切、悲悯大自然的‘另类视野’，有意识地选择了被人们当做垃圾的弃石材料，创作了一批否定人与自然往常那种矛盾和敌对关系的作品。”通过这些作品，寻回那些被抛弃的石头，让人们感受到了弃石与人之间平等的对话权。

另类视野——王向荣、陈玉坤、赵文弃石作品展

三、对弃石的探索与创作

　　找寻每一块可创作的弃石，就是一次与石头相遇、相识、相知的过程。以前创作常是先进行对作品的构思，然后寻找符合创作内容的石料进行创作和雕刻，材料是为艺术家所服务的。正如布楚老刘所写：弃石作品是从弃石所遗留的“表情”引发艺术家的构思而成的，弃石是主体，我们是客体，是为弃石服务的。我们应该从弃石的物理属性、被人类抛弃后的表情中，发现更多可延伸、拓展的种种语言，经过作者思考后赋予它新的内涵，让它显现出更为耀眼的另一种生命的存在。

　　“另类视野”弃石展是我第一次弃石创作的尝试，我探索性创作了7件作品。其中有一件作品取名《对话》，我选用了四组风钻抽取后丢弃的石头，在断裂部位以阴阳凹凸关系雕刻了四个不同几何形状，用来表达自然共生的某种“对话”。著名艺术家罗小平评论：“向荣的作品《对话》改变了空间的陈列方式，它把主客体之间的关系，变成为一种展开更强调作品现场感和体验效果的空间关系。”此外，还有《似山·似水·是石头》、《王与后》、《地平线》、《九宫格·再现本质》等作品，从换位的角度尝试着与石头进行对话。

《对话》

《地平线》

《九宫格·再现本质》

《山水宴》

　　利用弃石进行创作，从内容上和形式上更加趋向于随意性和观念性，表达上也更加地自由。事实上，它们本身的客观存在就是一件作品，一种受当下人们生活方式和生存状态所冲击的体现。“另类视野”弃石展之后，我又利用弃石创作了一件作品——《山水宴》，作品以一块方碟、一座伤痕累累的山石、一把变形的刀叉，几块碎石，变成了一道人与自然的山水之宴，隐喻工业时代迅速发展，人的欲望在不断膨胀，快速地破坏、切碎、吞噬大自然。此件作品参加第六届中国(惠安)雕刻艺术节并被组委会永久收藏。

　　到了2012年，弃石创作引发了更多艺术家的热情参与，并且在崇武水关举办了由布楚老刘策展的“自咒的方向——第二届弃石材料作品联展”以及学术研讨会，共有12位惠安本土的雕刻艺术家和8位外地艺术家用废弃的石料创作了44件作品，引起了各界的关注，进一步唤起更多艺术家和社会人士对“弃石”现象的关注。

　　在第二届弃石展上，我探索创作参展了三件作品，其中《末日邮件》是根据玛雅历法预言2012.12.22是世界末日这一预言进行创作的作品，残缺的汉白玉弃石隐喻了地球上最后的自然生命——石头，运用当时最新的二维码为信息载体与人们的互动(可扫描了解作品的内容)，拟为未来人类留下我们这个时代的线索和考证。而另一组作品——《大地的礼物》，则以一块块大小、色泽不同的弃石凝固了成一件件别样的礼物，重新给了它们一个个全新的不同的世界。宇宙是运动的，宇宙也是平衡的，所以《自然法则·平衡》作品就以一组形似瓶状的容器物，于时间与空间的运动中，体现了失衡与平衡的一种状态与规律，表达了大自然法则是宇宙运动的基本法则。

《末日邮件》

《大地的礼物》

《自然法则-平衡》

《非半成品》《几何学1》

《几何学2》

　　对于此次展览，当代著名艺术理论家、评论家、中国雕塑学会副会长、深圳雕塑学院院长孙振华博士如是评价。“用艺术的眼光发现弃石的美，用灵巧的双手重新赋予它的生命，变废为宝，化腐朽为神奇，这是生态文明时代艺术家对人类所做的新贡献，这种前瞻性、探索性的创新和艺术实践为中国当代雕刻开创出一条新路。”

　　由于各种原因，弃石展没能继续举办下去，那么弃石的创作就这么停止了吗?显然不是，弃石已经向人们展示了“天生我材必有用”的道理，就像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有用之人，有的只是没有自我发现或者被埋没了。通过弃石作品展，既看到了艺术家对弃石创作的思考与对材料的尊重，也看到了弃石本身所展现的强大生命力。

　　与大自然相比，我们更应该主动意识到个体生命的渺小和大自然的永恒。人的一生看似漫长，但当你认真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才会发现时间的有限。于我来讲，对弃石的探索才刚刚开始，我无法停留在一个满足的状态。我认为，只有用感恩之心，虔诚地面对艺术、面对生活，才能不断赋予生命中新的内涵。它需要我们继续怀揣着这种使命感，一直坚守，一直向前。

　　正是秉持这样的情感和观念，所以，自从2012年以来，我一直在坚持不间断地进行弃石作品的探索创作，了解它们并观照自己的内心，期待将它们表达得更趋本质。在三年多的时间里，先后创作出了《大地的记忆》、《还给大地的礼物》、《另类的风景》、《物境》等几十件弃石作品。如《大地的记忆》，作品借拼图的形式，试图表达了被“弃”的碎石正在寻找它的母体——大地。一花一世界、一石一风景。作品《另类的风景》以一块弃石与一枝枯木，借天工与人工构成虚实幻境，来表达一道“另类的风景”。我始终希望能用自己的方式，用微弱的呼声延续人们的关注，让人们在欣赏精美石雕艺术的同时，也能关注到自然，关爱生命，更懂得珍惜大自然的种种资源。

《大地的记忆》

《来自大地的礼物》

《物境》

四、对弃石未来的浅悟和思考

　　作为一个石头雕刻者，我常常会思考，在日益被“物化”的今天，我们该用何种艺术的形式，留下更多带有思索性和社会性的石雕作品。石头的年龄至少已有几十亿年，和石头的年龄相比，人的出现就是一眨眼。因此，越是与石头相处，越是了解石头，内心就越感到不安和愧疚。我想这或许就是我们常说的，对自然和生命的敬畏之情。弃石只是被人为抛弃，而不是没有用处，被抛弃的东西也有自主的生命力，理应引起更多石雕从业者的反思。弃石的产生是人类文明在大自然身上强加的行为，人们按照自己的希望方向建设自己的家园，但获取的过程中在自然身上留下伤害的痕迹。老子在《道德经》中论述：“……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在老子看来，不管“人”如何“大”，始终是居于天地之间的，天、地、人都要遵循自然之道，践行“常善救物，故无弃物”的理念，要尊重万物生长的规律性，人与自然之间应是一种温暖、和谐、可持续发展的一种关系。当被切割后的石头被人们丢弃的那一瞬间，它的使命仿佛已告结束。所以，作为一名石头雕刻者，我们自己更应时时观照、反思人与自然的共生关系。

　　2018年初，我又探索创作了另一系列的弃石作品——《来自大地的礼物3》，我想通过这组自然的、不规则的或规则中的系列弃石作品，去探索它们内部的空间关系与外部的空间关系，以及光给予它们的虚实和影象的关系。其次是在它们的正负空间贴上金箔来表达我所看到的另一种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

《来自大地的礼物3》系列

《来自大地的礼物3》系列

《来自大地的礼物3》系列

《来自大地的礼物3》系列

《来自大地的礼物3》系列

《来自大地的礼物3》系列

　　身处在今天快速发展的时代，我们无法割裂对自然资源的依赖，但我们也要成为爱护者和思考者。我们需要思索的不仅是创作什么，怎么创作，更要清楚为什么而创作。

　　弃石创作是一种自觉，是一条从失落走向寻回的通道，更是创作主体面对周遭环境的自我定位，传达作品的社会价值。只有在与弃石朝夕相处、平等对话中，感知弃石的表情与本性，才能把握作品的内在，融入更多的人文关怀和情感内涵，才能使其具有直抵人心的“生命温度”。而这种精神的维度、情感的维度，是超越时间和空间维度之上的。

　　艺术来源于生活，最终又回馈于生活，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利用弃石进行创作，是众多艺术表达方式之一，这种创作方式和思维方式可以使作品表现出更大的宽容性和更多的人文精神。对生命的敬畏，对自然的感恩，对艺术的热爱，就是我对艺术的浅解和立场。非常期待后续有更多的艺术家一起来参与弃石的创作，让弃石也能在原生的自然和人性的温暖中焕发新的能量、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