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江山 

        逐鹿江湖

                                  茅云华

 

 

你走进一个画家的画室，欣赏那里的作品。你坐下来，与他饮茶，和他对话，一点一点剥开他的思想。你渐渐熟悉他，透过一层一层的阅历体会他，通过一幅一幅画作感知他。你觉得和他越来越近，但事实是，你永远无法真正走进他的内心。每一位画家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江湖，而但凡是江湖，从来都变幻多端，深不可测。

 

北京的798  海门的198

艺术家对数字敏感，姚锦发把自己的工作室命名为198。热爱生活的年轻人，会亲切地联想到北京的798，联想到装满艺术的老房子，联想到弥漫青春气息拥有霓虹流转的夜晚。而在198里，同样盛开着肆无忌惮的艺术，400平方米的旧厂房，错落地挂满了姚锦发的作品。油画颜料的味道渗透进墙壁，伴随着石灰一起龟裂，脱落，斑驳了时光的迹象。

姚锦发说，198，名字取之谐音。姚锦发，198。你试着轻声读诵，听起来多么自然。

安静，在高高的画室里说话特别安静。尤其是午后的光景，大空间的画室会让人生出一种时光停驻的神秘感。这里鲜有人打扰，一扇窄门锁住房子，门外是辽阔的农田和江天，关上了，就是姚锦发的自在江湖。

在这个靠近长江岸边的大房子里，姚锦发日复一日，乐此不疲地把回忆拾掇起来，洋洋洒洒的，细细碎碎的，断断续续的，藕断丝连的，点点滴滴一一收藏。这些人生不同阶段，大大小小的经历，与山有关，与水有关，与云有关，与雾有关，与荷有关，与他踏访过的山川江湖有关，也与他生活过的城市有关，与他的性格有关，与他的思维方式有关。在灵感异常兴奋的时候，他会把自己的人生经历源源不断地演变成油画。但也有灵感会害羞的季节，那时候最适合伤感，或是阅读。阅读别人，也阅读自己。没有来过的人，只认为这里呆着一个画家。可来过，并喜欢上这里的人，会毫无疑问的确定——这里的主人有两位。

一位是姚锦发，男，1958年出生于上海。江苏海门人。艺术家。

还有一位叫江山，性别不明，2004年出生。

姚锦发深爱江山，他说，自己一定会出现在每一个江山出没的地方。他说，每一天，他都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带上江山私奔，远离，越远越好。

 

疯狂的奔跑  寂寞的旅途

艺术家的爱都是疯狂的。这种疯狂，会比普通人强烈数倍，它的表现形式可能怪异诡谲，狎昵可怖，可能暗流潜涌，波澜不惊，亦或是灿若桃花，柔声细语。姚锦发对江山的爱，是一种不留余地的残忍，一条路走到死的感觉，没有回路也不容回头。

他带着江山私奔，穿过田野，穿过栅栏，穿过马路，穿过路人的目光，穿过同样在私奔的人的搭讪，穿过呼唤他折道返回的声音，穿过一大群教授或学者聒噪的批评，穿过自己的胆量，飞快的奔跑。他骨子里的血性，蓬勃地喷涌出男人的嚣张。从私奔的念头滋生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必须要奔跑，远离嘈杂的城市，去寻找天涯僻静的江岸，体验空寂凝望的享受。远离，远离这拥挤的圈子，过一种自己的、独特的甚至是异变的生活，一刻也不能停留。

江风呼啸，江笛呜咽的夜里，他一次又一次庆幸自己选对了伴侣，一次又一次为奔跑途中碰到的伤口施药，一次又一次和江山对话，祈祷彼此信任彼此搀扶，一起抵挡未来沿途的各种孤独和寂寞。他感觉自己的胸口有一团汹涌的火苗，夜以继日地灼烧，把身体和思想都烧热了。他用眼神询问江山，你感受到疯狂的滚烫了吗。江山静默。

静默。等待许久之后，依然是静默。

江山是油画，是姚锦发创作的系列作品，是带有未来指向融东方传统文化精神与西方画理的艺术试验，是体验，是探索，是一种与成长有关的记忆，一种从世俗里跳出来的洒脱。

姚锦发说，江山的画面里没有可指的生命。江水、山脉、水雾、层云、空气，没有生命。

姚锦发说，江山画里又是有生命的，自己会出现在每一幅画面中，只是你看不到。江山表达的是自己感受到的，真实的，静静的，细细地感受到的某种状态。

于是，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这段爱情因为什么开始，轰轰烈烈的私奔因为什么出发。艺术圈里，平庸只会令你被淡忘，带着自己的态度、想法，还有灵感奔跑，拉开和同行之间的距离，跑到圈子的边缘，专注、坚持、忍受孤独和嘲笑，让自己独特起来，让作品可以说话，方才有生的希望。

江山属于姚锦发。姚锦发深爱江山。

 

成长的叙说  诗意的江山  

让我们翻开这段爱情，看一看让姚锦发为之疯狂的，是怎样的江山。

干燥的阳光跌满了画室，勾引浮尘在光束中妖艳起舞。沿着墙壁漫走，一眼触及挂在墙上的《江山系列》，似有大股潮湿气扑面，又有一种平淡的暗涌。

江水无一例外的平静，和天空交融，和山脉交融。也有缓缓流淌的，那是另一种宁静，它们安详恣意，通常铺陈在画布的最前面，与你最亲近；山脉笼罩在水雾中，和远江融为一体，氤氲成模糊的形状。一些画作中，山脉完全被浓浓的雾气包容，苍茫，沧桑；水雾朦朦胧胧存在于画面的每一处，它们集结在一起，像是专门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约，或许是撞击出来的，或许是蒸腾出来的，一些正在迅速消逝，一些越聚越多；层云翻滚，一团一团堆叠，有的状态分明，有的则需要读者通过画面架构自己去想象那番涌动。云气的厚薄，对画面气氛的影响很大，读者时而感受到江山的温柔平和，时而会看到江山一脸狰狞。画面中流淌滴洒特殊技法的运用，营造了宏达的气场。在色调上，姚锦发多选择冷色系，令人生发一丝淡淡的压迫感，可色差上的微妙变化又悄无声息地减弱了这种感觉，最终让人从画作中嗅出一种宁静幽思的味道。

这些被姚锦发视作恋人的画作，描绘了长江中下游平原或者说是故乡海门江天一色的景致。他用油画的语言向人们传递出一种亲切舒展的情韵。姚锦发说，江山风景是自己生活、生命中最朴素、最紧密、最有感触的一个题材。他有过在江上来来回回渡江观景的时光，江上的风景让他难以忘怀，同样有过感知高原和群山的机会，这些回忆都让他在创作的道路上形成对江山的个人理解。受传统文化的影响，他又对中国文化中的山川精神景仰、敬畏，这一切促使他渴望寻求一种能够表达意趣和情怀的视觉语言——《江山系列》由此诞生。

他说，江山就是自己，自己就是江山。江山的气度，江山的永恒，江山的壮美，江山的伟大都已融入自己的生命之中。

 

逐鹿的江湖  谦卑的自省  

神奇的创造力，迷宫一般的艺术。很多时候，进不了一个画家的内心，不如选择走进他的作品。浮躁的年代，那些依然守着理想，用心用血画作的人，他们创造出来的东西，你值得信赖，见画如见人。

姚锦发的《江山系列》，便是心血之作。

在艺术圈，经过岁月沉淀视觉检验的《江山系列》已经成为姚锦发的个性艺术符号。在画家的江湖里，姚锦发的名字在当代中国油画史上声望在册。大大小小的拍卖会上，他的作品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海内外的收藏家及相关艺术机构，视姚锦发作品为一种价值。但他依然勤奋，尽可能多的不受琐事影响，把自己浸泡在198艺术工作室，回忆江山，对话江山，抒写江山，遥想江山。仿佛疯魔，却又清醒。

姚锦发有几只整理箱，装满了与油画有关的书籍。他订阅和赠阅到的杂志、报刊，四处游走参加展览的大型画册，中国传世名作大全，西方原版进口的大师画集，以及搜集到的许多资料，都被认真收藏于此。像个孩子，他始终保持着对行业的好奇。

百无聊赖的时候，他会打开箱子，随便翻阅，里面有收录他作品的，也有没有他作品的。他看到一幅画，就能说出作者的名字，作品风格，艺术取向，创作背景。近三十年来的艺术创作与参展经历，许多当代艺术家成了他多年的挚友。他用自己对中西方美术史的熟谙，对中国百年油画史的清晰了解和把握，去俯瞰别人的画作。他把各种最前沿最前卫的思潮搜集出来，对它们集体审判。每一次审判，都是一次冷静的捕捉，捕捉业界的动向，捕捉油画的江湖。这样的捕捉看起来是如此不动声色，可身为一位新时期以来三十年文艺复兴的亲历者、参与者，在不动声色的背后，姚锦发老练、迅捷、果断地俘虏了众多思潮，为它们定刑，囚禁它们，隔绝它们。一整套冷酷的作业完成得干净利落。至始至终，他都面无表情。

有客人造访，他变得滔滔不绝，变得擅长叙述故事。他讲到一位喜欢把自己画进油画的艺术家，讲到一位以雄鹰符号为主题的艺术家，讲到一位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乡村生活为素材探索并被誉为“补丁”美学的艺术家，讲到黄宾虹艺术研究专家却以类似古汉字笔划符号为画面创作的艺术家。你会困惑于他一面在疯狂地私奔，远离历史，远离同行，禁锢别人的思潮，生怕自己的江山被感染，一面却又保持着对历史的研究和对同行的关注和关心。他会告诉你，知己知彼。

你看不见硝烟，但这就是画家的江湖。

 

 

（茅云华：青年作家）、（本文发表于2013.12期《三角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