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收藏艺术品，但买过一幅应天齐的版画。

　　可是，应天齐的作品并“不好看”，挂了没多久，我就把版画从书房的墙壁上拿下来。

　　我忍受不了那份浓郁的压抑感。然后我发现一个道理：有些艺术品是只供收藏，却不宜日夕悬挂相对，好像兰西斯•培根、路西利安•佛洛伊德的大部分作品都属于这一类。这些创作深人、无情地探索和表现了生命扭曲、虚空的一面，把那种物质(肉体)的负累赤裸裸地展现于观众之前。

　　生活里已有太多烦琐和无奈，何必在起居的地方里增加一份视觉或心理的重量呢?

　　应天齐压向我们的，是一份文明的伤逝感。1986年，在一个偶然机会，应天齐涉足到安徽几条古老村落保全完整的明清古建筑。他马上就目眩于那设计雅丽、镂刻精细的大小宅院——在古代，所谓“无商不徽”，徽商积聚了财富就回家乡建华宅。这些古宅记录的，正是一个时代的繁华和物质文明。

　　可以想象，这些古代文明给一个在文化***成长的青年带来多大的震撼——他很快就把这文明跟自己的创作结合起来，好像塞尚不断画凯旋山那样探索这些古建筑跟自己个体生命的意义与维系——他一共花了8年时间，总共完成了32幅版画作品，总称《西递村系列》。

　　他度过的，是一个苦涩的历程。

　　他怀着对美感追求的热情走进那些古老的村落，尝试用自己熟悉的版画语言来为那璀璨的文明做见证，让其在另一种语言和形式中重生;但他很快被一种巨大的流逝感包围住了——雕栏玉砌依然在，但他看到的是死亡和烟灭，美感如流星一掠而过，疑幻似真之际，实存的是漆黑无垠的夜空。他原本描写的是歌舞生辉的繁盛，结果记录的是不得其门而人的无奈与疏离——画面趋向于沉默、冰冷和抽象，无以言释的黑色在画面中逐渐变得巨大。

　　这也是一个神秘的旅程，他刻意地跳出现实(他尽量避免跟本地人接触)，而尝试跟远古的文明直接对话：而个人的一些历史和梦幻世界叉夹杂其中;然后就用近乎苦行憎的态度把8年的感受以版画拓印出来。

　　32幅版画呈现出的是个宁谧的世界——冷冷的平行线并排、锐角四起，建筑物以暗淡的颜色染成，大多门户紧闭，人踪杳杳;偶尔出现一个镂刻圆浑而华美、翠绿似的斗拱。或指天而翔的飞檐，给观者带来微微的喜悦，但毕竟不胜时间和历史巨大的侵蚀力量，每座建筑物都寒伧兀立，仿佛不断地在消退，有的甚至只剩下一堵剥落表层，露出砖层的烂墙了。

　　毕竟受过学院训练，应天齐以不同的物料肌理去表现那古老世界，又用平衡对称构图来重组秩序，使画面增添了现代气息，不致使观者堕于纯粹怀旧的情绪中。

　　完成了《西递村系列》，应天齐又打算重新上路和当代艺术接拍——他尝试采用装置艺术、波普艺术的形式来说话，虽然主题还是不离西递村，但大概只是转折期的现象吧。相信他很快就会找到新的主题和表现手法来跟观众见面，因为他是我少见的认真而又不断对自我有要求的画家。

　　(原载《现代画报》1996年版，原题：“应天齐——唱一阕古文明的挽歌”。)

作者：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