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8日，晚十点。李志向导师主题性花鸟画写生团驻地会议室里灯火通明。助教秦英豪老师在逐个评选同学们全部的写生作业。50人，近600幅作品逐篇评点，超大的工作量！秦老师的敬业精神和吃苦精神是无敌的。我的完整写生作品11幅，被评出9个优秀，顿时美美，但同时，又涌起无边涩涩——作业大评点，意味着我的这次写生之旅将告结束。

　　每一场盛宴都会落幕，每一次私奔都有终结。我的巩义，我的南园，十一月的寻梦之旅，即将划圆它的句号。

　　11月9日，是最后一天教学日。为放松一下大家连日来为写生废寝忘食苦战恶战鏖战的神经，领略巩义特有的人文风物，在秦英豪、张纯玉两位老师带领下，同学们身背写生本，乘车出发来到巩义的青龙关慈云寺游览。

　　诚如书法家、诗人刘谨老师诗中的某个佳句——“暂释尘劳”所提炼的心境一般，连日来废寝忘食写生强化训练，个中甘苦劳顿，只有我们自知。今天无需再埋头跟叶子和线条苦苦较劲了，我们终于能带着满满的收获，去山水间抒怀游心了，快哉。

　　从艰深曲折的写生训练中抬起双眼，投身到青山如翠，碧水无忧的仙境中，一种无边的惬意蔓延开来，迅速淘洗了连日来极端紧张的身心。每一次的呼吸，都被山野中带着绿意的空气荡涤得清爽，又澄澈。

　　青龙山慈云寺，这个位于巩义大峪沟镇民权村的神仙所在，距离巩义市区并不远，仅20余公里。四山如翠，逶迤旁围；一水沉碧，缓缓中流。巩义慈云寺始建于汉代。据寺内碑载：“东汉明帝水平七年(公元64年)，有僧摩腾，竺法兰始建白马寺于洛阳城西，既而云游其山，因其山月之秀，遂开慈云禅寺”。因此，青龙山慈云寺有“少林共祖”、“白马同乡”之语，唐代玄奘大师在此讲经说法。我对佛学领域这些知之甚少，好在有刘谨老师博古通今文采浩瀚，不时耐心讲解，我才懵懵懂懂地，得以细细领略。

　　天下寺院无数，每一所都有各自的风格和品性，而这风格品性的最佳代表，莫过于碑刻、书法、楹联，这是寺院不同于人的专属文化符号，带有自己独特的气息。在巩义的慈云寺，在大雄宝殿的楹联面前，在久久的仰视，在反复的吟咏，在深邃的赞叹之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有泪盈眶。被精绝到无暇的文字感动到哭。

　　这于我，还是第一次。

　　“法镜现慈云观秋月春花含妙谛，智灯悬宝座听晨钟暮鼓悟禅机”。在静静听刘谨老师讲解书法风格之后，我们开始讨论对联本身。法镜，对智灯，形容词加名词的词构；一现，一悬，两个不同方向的动词；一观，一听，视线和听觉；秋月春花，因为平仄考虑调整了语序，而下联的晨钟暮鼓还是沿用传统的顺序，顿生活泼机趣；“含”字向内，“悟”字向外，妙谛之妙在于向内的“含”，禅机之机，只能是向外的“悟”……

　　“九品莲花狮吼象鸣登法座，三尊金相龙吟虎啸出天台。”九品对三尊，莲花映金相，狮一定是吼，象必须是鸣；龙当然是吟，虎分明是啸。四兽皆佛家吉物，四音都精准妙绝。在这样工整的对仗面前，连感叹都虚弱掉了。更妙的，是后面的两个动词。“登”和“出”。只有狮吼象鸣的隆重簇拥，才会烘托“登”上法座的庄严；唯独龙吟虎啸的浩荡引领，才能叙述“出”于天台的盛大。

　　还有。“汉明感梦白马西来金经宝像肇慈寺，圣僧宣法梵音东渐刹门林宗仰祖庭”。白马对梵音，西来与东渐，金经宝像和刹门林宗，工整谨严无懈可击；而最为迷人的，是两个动词——“肇”和“仰”。肇为初始、创建，有向前生发的动作指向，仰为敬仰膜拜，含向上顶礼的动作指向，一个向前一个向上，一个有体量，一个有动势，精准地把动作指向慈寺和祖庭，妙呀，极端。

　　敬畏。敬畏。还是敬畏。

　　在汉语言这样的恩示之下，一旁的刘谨老师和我同样的，被汉字强大的美丽所摄所撼，不论周边再多美景，徘徊在这些字面前，不舍得挪动哪怕一步。

　　这是个灵魂深度透达的时刻。

　　我必须记住，并永远纪念这个时刻。

　　何德何能呀，我。在这巩义，在这慈云寺，在这大雄宝殿的美丽汉字面前，享受到这种来自灵魂最深处的、朝圣般的感动。

　　此刻，我庆幸我在自己很久以来的年月里，都选择了烹文疗饥，并一直在文字里，一层一层接近着最为纯粹的美和好。

　　汉字大美，汉语言大美。我愿意把自己的生命，拆成丝丝缕缕，每一丝纤维都是我，每一丝纤维的我，都依偎在汉语言的胸前，襟侧，御风沐雨，耕云锄月，尽享汉语言对我的，无边溺宠。

　　在这里，在这一联的高悬之下，是我们的痴痴流连，深深仰望，汉字，汉语言的精深绝妙，直教你一叹再叹，直教你柔肠百折，直教你眼泪盈盈。

　　痴了吗。

　　傻了吗。

　　那就痴，那就傻。

　　好不好。

　　要返程了。

　　返程的路，每一个人的笑，同叶子一起，铺了一地。

　　山路逶迤，路边层层叠叠的页岩，静默萎败的野花，一任风雨的衰草，盘转扭结的枯枝，以及山色，以及水纹，以及吊桥的摇摆和尖叫，以及我们每一个人，释去尘劳的微笑表情，都被他，她，或者他她，一一收进镜头里，好好宝爱，细细储存，待成追忆，一生取暖。

写于2015年11月11日 12：29

作者：杜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