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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光旭:中国北方萨满面具艺术研究

2024-07-09 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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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于《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 》2024 年第 3 期

【摘要】在萨满举行宗教活动的仪式上所用的法器很多,法器上都刻绘有各种神的图案,尤其是神案和抓鼓上,古时候都刻绘有色彩丰富的神灵面具。北方萨满面具起先是一种纯粹精神属性的万能武器,到原始先民的恐惧感、自卑感逐渐消失后,就慢慢演变成娱乐工具。萨满面具相关的仪式活动由庄重威严的萨满祭奉逐渐转为戏剧娱乐表演。萨满面具基本上以描绘女神为主,其形成时间大约为原始母系社会的繁荣时期。。

【关 键 词】萨满面具;地域特征;文化价值

引 言

萨满教是人类童贞期的原始宗教,发轫于远古。萨满原始信仰行为传播区相当广阔,囊括了地球北半部的中北欧、 北亚、东北亚以及北美洲的广袤地区。中国北方是萨满教重要发源地之一。现今生活在东北的满族、蒙古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达斡尔族、赫哲族、锡伯族(包括现居住在新疆察布查尔锡伯族)及朝鲜族等民族,以及西北地区一些民族,都曾信仰过萨满教, 而且至今仍有影响。萨满的产生是与原始社会氏族时 期人类生存繁衍的需要和生产力发展水平极端低下相适应的。萨满从事氏族宗教、医药疾病、文化传播等神圣职责,是氏族重要的文化开创者与传播者,也因而得到世代的敬崇与尊重。萨满教原始信仰,主要是对万物有灵的原始多神崇拜观念的宣扬,其中以自然崇拜、图腾崇拜以及祖先英雄崇拜最为突出。萨满教为人类创造并留传下来最辉煌的原始艺术瑰宝之一,为世界所敬慕。萨满教面具艺术,便是萨满教宏大原始艺术圣殿中又一璀璨夺目的文化遗产,早已引起世界人文学者的瞩目。在世界原始文化艺术研究中,便包括萨满教神器及萨满假面等原始造型艺术的开拓与研究。

中国北方萨满面具艺术研究属于我国少数民族新的研究领域,是与北方民族世代信仰的观念密切相关的分支学科。随着北方萨满教文化研究的日益深入开展,反映萨满教原始形态和观念的原始萨满面具艺术以其特有的地域特征及种类日益凸显出重要的文化价值。

一、中国北方萨满面具的发端

鲜为人知的北方面具文化,随着近世纪国内外考古发现和民族萨满信仰文化调查的不断拓展与深化,日现端倪,成为北方诸民族原始宗教、民俗、美学艺术遗产中值得重视的一宗物质精神财富。北方古面具文化,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零散苍白,其文化历史渊源相当古老,分布区域广泛,内涵古朴、粗犷、野性。环太平洋的朝鲜半岛、日本、中国、西伯利亚诸民族, 乃至楚克奇、爱斯基摩及白令海峡对岸的阿拉斯加等地,均有萨满教文化圈信仰的多种形态面具文化。

北方萨满面具作为审美感觉产生之前的原始造型是最重要的形式,它的产生非单一因素的推动,而是原始狩猎、部落战争、巫术信仰、头颅崇拜、图腾崇拜及祭祀仪式等多种因素孕育产生的。其中,巫术信仰和头颅崇拜是其产生的沃土与源头。

北方古代先民对各种假面造型有着深厚的信仰和喜爱心理,这同他们初始的古代牧猎活动有直接关系—北方诸民族一向以渔猎为生计。在生产力极度低下,人类祖先无力抗争大自然灾害及生存压力的窘境下,在恐惧与企望中创造和产生无数幻念的超自然力的神,给古人以精神上的某种慰藉与满足。同时,由于原始宗教灵魂观念的滥觞,认为人死后其魂灵仍可有祸于世间人群,故在原始信仰中萌生了初始的物灵崇拜,企图“能够迫使神满足自己的愿望”①,随着思维观念的发展,形成了自然崇拜和图腾崇拜以及更繁缛的祖先神祇崇拜祭礼。“偶像崇拜是略高一些的人类发展阶段的特点。”②于是,在原始氏族社会漫长的历史时期中,偶像崇拜占据非常突出而重要的地位。然而,各氏族萨满为护卫氏族安定,还发展和互换为众多能随身携带、随时使用的神祇形态替身,即神祇假面。扑朔迷离的假面造型,被认为与本体偶像同等神力,而且更亲近便捷,与萨满合一,成为知己。

二、从形制与功能特征上对北方面具形态的分类

北方诸民族向来有能歌善舞的乐观性格,在民间广泛流行的多种舞蹈形式中亦揉入欢腾热烈的面具舞,使北方面具文化备增风韵。生活在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的鄂伦春族,每年举行一次隆重的民族欢庆大会,会上要跳“依和讷仁舞”,跳舞的群众穿节日盛装,还要戴些面具,本族内不分男女都可参加,不少人围观助兴。蒙古族早年兴“浩黑麦”面具活动。黑龙江省原依克明安旗(现划入富裕县)境内曾流行“浩黑麦”,也称“浩布亥”,汉译骷髅之意。“浩黑麦”表现了祖先崇拜观念,多选在春节进行,活动者反穿羊皮袄,头戴骷髅面具,另有戴仙鹤面具者随行到各家拜年,寓含故乡祖先来看望后裔族人的情谊。又如,朝鲜族素有戴面具祝祭的古俗,面具形制古朴,多用圆木雕刻,清秀美观,亦有纸帛彩绘而成者。住长白山下、布尔哈通河下游的安图长兴乡新立屯朝鲜族,每年正月举行隆重的祭谷神和祭月活动,精刻大型“长丞”神像两尊,群众戴着多种形态的面具,抬神像到田野,供祭祝福。满族面具风格独特,兼具所长, 更易于人们接受和喜爱。像面具“伊儿哈格格”“超哈占爷”“石头蛮尼”“代米妈妈”“套日大神”“七采梅合”“天花妈妈”(图 1)以及“白云格格”“七乳妈妈”(图 2)等都富有美感和稚拙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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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天花妈妈”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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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七乳妈妈”面具

(一)民间信仰面具

民间信仰面具,系指在本民族萨满的指导或授意下,氏族成员自制的某种以从事信仰活动为目的面具,其特点不同于萨满祝赞面具。因它多由氏族的成员自行绘制,不像萨满所沿用的面具那么神圣,供奉和戴用比较自如,以舞蹈和娱乐为主要功能。在历史的长河中,北方一些民族中早年传用的各种娱乐面具多已被焚毁。面具遗存虽趋稀少,但近年亦有发现。早年,就因为这类面具形制缺少宗教性的严格规范,全由氏族传统习惯与共有的禁忌约束,制作和使用也较随意,皆由族内长老、族长或家主自定,同萨满们关系不密,易于在民众中传布,为民众所喜爱,故其形态和功能也更加广泛。在原始多神崇拜和灵魂不死等萨满教信仰观念世代濡染和影响下,北方民俗生活中赋予面具式形态以特殊而神秘的传统氛围,认为凡戴上假面,或者是饰面、涂面、纹面等异态,均视为非寻常行为,而是具有某种宗教意味和某种企愿与禁忌行为的神圣之举,起到无言的警示、声明和令外界注目的作用,也是同神灵世界得以相通的徽记和标识。故此,北方诸族旧尚饰面、涂面、纹画、悬面之俗。《魏书》云:“男子猪犬皮裘,头插虎豹尾。”③除此,制成假面类造型,悬高处以镇邪祟例,亦有记载。《龙江县志》载:“额鲁特种族有祭祖者,先以木瓢挂墙上,画耳目口鼻状如人面,时以牲酒涂其所画之口, 口边油脂积愈高,以为祖宗享食者多,必将赐福,否则不祥。”④又载:“达胡尔家父子兄弟若干人,其西壁草人亦如数,徵具眉目,囊其半身,死去之,生增之。”⑤赫哲入刻其祖宗之像,“截木长尺许,其上刻圆如头颅,画成眉目,略似人形,置于磋落犄角处, 多有十余枚者,其家争呼之为祖宗,年久多著灵异”⑥。不仅如此,据访宁安当地满族老人传讲,面具竟成盖房镇物。早年,满族住房,每建新室前要在立定之房脊中央,先摆放三尊护宅瓦刻神祇面具,用泥土固定其中,然后焚香,再动工筑屋。所以,常从年久古屋废墟中拆得瓦面具,族众奉为经世神品珍存,传能祛邪,足见北方面具崇拜已深深渗透到民族生活多层领域中。

(二)萨满祝赞面具

萨满祝赞面具,系指有些民族萨满在特殊盛典、收徒授业、祛病、喜庆等活动中破例使用的神祇面具。它在北方诸民族原始宗教萨满教信仰中历史悠久,遗存众多,在北方面具文化遗存中占有重要地位。国内外考察证实,多数民族萨满面具为师传或神授,并非随萨满所愿任意增削,因而备显其神圣性与神秘性。萨满面具由萨满珍存,在萨满允准下族人可以戴用祛病,然后还给萨满,不过要给神祇面具供供品和往面具嘴上抹血,并给萨满一定酬报。萨满死后,面具多数焚烧,也有传给承继萨满的。“神”为何有戴面具的?据萨满们解释,这要根据萨满所领的神灵禀性和要办何种神事而定。有些神据说喜欢孤傲,独来独往,从不诙谐取笑,不愿戴面具遮住本面目,便没有面具。而有些神灵喜幽默含蓄,办事滑稽活泼,便要某种假面为外罩。又因萨满有些神事活动,如索魂、同凶恶精灵搏斗、周旋,为隐蔽自己,也做些令神鬼惊吓或 能哄骗住敌人的厉神假面,借以完成驱魔“使命”。在同鄂伦春族、鄂温克族、满族等著名萨满座谈中了解到,原始宗教萨满教属于原始社会时期人类生产力极端落后、思维观念简单幼稚状态下的宗教现象,其真正含义恰恰反映了原始人类的朴素理想和祈愿。萨满祝赞面具很大程度具有理想主义的演绎色彩,所以,在各族萨满与族人祭祀时,有许多欢快和谐的共舞合唱场面,娱神娱人。萨满面具便具有活泼轻快的性质,为族众拥戴。

三、东北亚萨满教文化圈的北方面具形态分类

(一)祭猎混用面具

目前所发现纯用于狩猎的面具已很少见到。各民族所存用面具多为祭猎混用面具,用以在狩猎中对猎手安宁与丰收的祈祝。古代,此类面具在北方渔猎民族中流行。如鄂伦春族的狍头帽、满族和达斡尔族猎人风雪中赶鹌鹑入网用的上半身掩体的白布头面罩, 等等,形制多样,传袭古久。随着社会的进步,特别是萨满教观念的发展,崇拜和祈祝意识日益神圣化与普及化,狩猎活动中揉入了繁冗的祈祷、献供、求福、谢神等宗教巫祝行动,而且日益频繁和程序化,成为猎民生活中不可忽视的圣洁内容。故此,狩猎的简陋面具,亦被赋予了复杂神秘的宗教色彩,每猎必祭, 每猎必舞,娱神娱人,归来必谢祭,献新牲以敬诸神祇,不敢有半点疏漏,以免亵渎神灵。古代北方诸族祭猎同时进行的实际状况,猎者戴各种面具,猎前要祭诸神,还要以摔跤比胜负,选狩猎的头领。随着时代发展,各民族所处生活条件、生产的迥异,面具形 制繁简不一,各具特色。例如,生活在俄罗斯境内远东、西伯利亚一带的乌德赫、那乃、尼夫赫、果尔特、楚克奇等民族,狩猎习俗同满族先世相同,祭猎结合,亦保留着非常生动活泼的萨满祭猎歌舞与祝祭活动。近年,俄罗斯科学院、远东分院远东民族历史、考古与民族研究所考古学博物馆编辑出版的一些画集中,便收录有乌德赫民族萨满在木刻大型神偶前击鼓跳神的热烈场面的画图,还有展示楚克奇半岛上两位楚达奇族萨满在喜获渔业丰收时的欢快祝祭场面的画图。画图集中的作品都生动地描绘了萨满所戴的不同形态的面具。

北亚乌德赫族和楚克奇萨满的祭猎面具生动表现了萨满面具的文化内涵。乌德赫民族,清代称其为乌德盖,他们的语言与生活习俗同生活于远东和东海广袤山岭一带的满族、赫哲族等诸民族很近,以渔猎为生,猎前猎后多有祭祀活动。

(二)祖先崇拜面具

严格说来,北方萨满面具形式比较单调,仍保留古拙粗犷的原始风格,同南方傩文化相比,艺术性或者说技艺与雕琢都十分简单。而且,从我们多年来所掌握的北方诸民族萨满面具形态资料看,绝大多数属于祖先崇拜内容,可以说它在北方萨满面具中占重要地位。不同民族祖先的面具虽然职司不同,有的用于治病,有的用于招魂等,但面具形态慈善、乐观、温和,完全是位安祥长者的面容,令人感到十分亲切。

满族萨满教祭礼中,清代以来主要倡行家祭,没有面具,但在吴姓、臧姓、张姓、何姓、奚姓、关姓等家族中,仍有祖先招魂面具,由萨满供奉。据调查,主要是祖先神祇,庇护族众吉祥安宁。此外,在珲春马滴达等乡满族中,20世纪60年代仍存有萨满面具神偶,并尊为瞒爷,现已不存。据传,面具神偶有7位,均用熟好的白板猪皮制成。即先将猪皮或鹿皮切成长方形或椭圆形,然后用剪刀剪成面具形,并用猪血或鹅血涂唇,称“皮神”。

满族萨满古祭还保留有“巴柱”。“巴柱”,满语即魔怪的意思,是萨满驱邪的助神,面目狰狞,然心地善良,疾恶如仇。除此之外,在一些萨满祭中,保留有鬼面具,象征着恶人的魂灵。萨满祝祭中要斗败这些鬼魅,使部落永远安宁。

萨满面具,各族因生产生活不同,取材各有特点。其用材要比民间流传的面具更广泛神秘,多以兽骨、鱼骨、龟板、木、石、羽、革、花草等制作,色调奇特, 形态怪异,雕镂亦甚讲究。萨满面具亦有挂式(悬式) 以起避邪和景仰功效的。如埃文克族等民族,有在萨满墓地的岩石和树干上刻上假面的习俗,使鬼魔不敢侵;鄂伦春族、达斡尔族等民族萨满,喜在林中古树干下部刻画山神“白那恰”的面孔,以此表示敬拜山林之神;东海女真人萨满在部落集居之山隘河口,在岩石上或树上刻巨形神面为舆地守护神。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北方诸民族早已跨入文明时代门槛。萨满面具多已不复存在,只能在一些民俗馆中看到,或从耆老和健在的萨满口中听到一些古昔故事。

国外一些学者很早便注意研究和现地考察北亚、东北亚各族萨满面具形态与传播形式,出版了各种论著或画刊等书籍。波兰学者尼斡拉兹在所著《西伯利亚各民族之萨满教》一书中指出:“吾人于此节之末,尚须一述者,则为僧正尼鲁·辉·雅罗斯罗夫于布里亚特人间发现之假面。此种假面旧时系以鞣皮、木材及金属所制成者,斑而修髯。此种假面在萨满之用品中已绝迹。”又说:“且尔涅布衣鞑靼之萨满彼 等以白桦树之皮制造假面,以栗鼠之尾贴于假面之上当作须眉。”⑦俄国弗·克·阿尔谢尼耶夫于1907年赴远东考察后,在《在乌苏里的莽林中》一书中饶有兴趣地现场记录了他亲眼目睹的乌德赫萨满跳神实况:“墙壁上挂着带木槌的神鼓、腰铃,画着各种图 形的神裙和边上粘着熊毛的木面具。萨满在跳神时戴上面具,显得十分可怕,就可以把鬼怪吓跑。”⑧俄国远东诸民族历史、考古、民族学研究所博物馆曾出版关于远东的古代居民的画集,其中便有乌德赫萨满头戴熊毛镶边木制假面具击鼓诵唱的神采,以及楚克奇两位萨满,一个头披大白熊盔、手敲太阳鼓,同另一位戴祖先神面具的人正在海滩上欢庆丰收。

我国北方萨满面具的研究,始于1956年以后的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秋浦在1978年出版的《鄂伦春社会的发展》⑨一书中,披露了鄂伦春族木雕面具神像照片。已故民族学家吕光天是国内很早研究鄂温克萨满面具的学者,他在20世纪50年代民族调查基础上,系统分析鄂温克族萨满面具的型别、用处及供品,并将鄂温克萨满教崇拜的“德力格丁”神绘制成图,公布出来。德力格丁神形,就是用桦树皮或红铜打制成的萨满祭用面具。直到近现代,鄂温克族萨满中,保留和供奉铜面具的例证较多。鄂温克族每年8月举行的奥米那楞盛会上,所有萨满都去参加,其中就有戴面具的萨满。“跳完神,萨满把面具挂在树上,把面具的嘴上贴上羊尾油。”⑩“青年们可任意动用萨满面具,老年人开怀畅饮,此刻也是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良好时机。”⑪达斡尔族萨满面具叫“阿巴嗄尔歹”,过去有桦皮面具,现存铜制面具,每隔3年的农历三四月间举行斡米南盛典,雅达干戴面具跳神献祭,消灾求福。蒙古族孛(萨满)中保留桦树皮翁衮面具和带有各种饰物的萨满面具。满族萨满野祭面具,近些年在民族文化调查、翻译、整理中,亦有重要发现,从满族早年古祭柳祭、雪祭、星祭、鹰祭祭礼中和有些姓氏家藏萨满手抄中, 征集到了众多实物、图形及民间晚近期为供祖补制的面具原件。其中除有制作面具的说明,还有祖先神(九千岁玛发)面具、虎鹿鹰虫鱼花面具以及“巴柱”(满语称魔怪为“巴柱”)面具、创世神话英 雄神祇面具等,大大丰富了满族古文化遗存。20世纪三四十年代满族萨满和文化传承人张石头、何玉霖、富小昌、卜清和等珍藏的佛朵妈妈柳服面具、耶鲁里与天神造型面具、星神乌西哈面具、创世神 龟板面具,形态生动,颇有人文学和原始雕塑学价值。此外,满族萨满野祭神坛上耸立的木刻兽面造型神柱,也是精美的原始图腾艺术珍品。

四、北方萨满面具艺术的文化价值

北方萨满面具作为萨满教的附属品,服务于萨满教祭祀仪式,因而,其实用价值和工具的属性是最本质的。同时,作为萨满教观念的载体,北方萨满面具反映着特定时期人们的信仰观念、思维方式、认识自然和社会的水准等,其文化价值也是显而易见的。然而,这些适用于萨满教祭祀需要的用品所以被视为艺术品,无疑是由于这些制品所具有的艺术性或审美价值决定的。尽管这种审美性是建立在非审美之基础上, 审美性从属于实用性和宗教性,实用性和宗教性推动着审美性的产生和发展,而且北方萨满面具造型艺术 还仍然处于一种较为简单的艺术层面上(图 3),然而,其所具有的艺术特质和审美价值却是不容忽视的。北方萨满面具造型艺术之所以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和审美价值,其推动力也正在于原始宗教本身。可以说,每一件面具造型艺术品都渗透着人们虔诚的宗教情感 和对美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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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两种“财神七星神”面具

(一)宗教观念性

古往今来,萨满通过光怪陆离的面具、造型奇特的服饰和用途不一的法器,特别是在多种器乐的帮助下,舞之蹈之,营造了喧嚣神秘的氛围,赋予人们一种临时性的特殊的精神状态,强化着人们的信仰与自信。北方萨满面具艺术表现给人的更大价值是自信力胜过犹豫的价值,有恒胜过动摇的价值,乐观胜过悲观的价值。

人类是在对巫术的绝望中才建立起原始宗教信仰,转而乞灵于魔鬼—祖灵—神祇。在原始思维中,冥冥的神灵形象经历了动物—兽人同形—神人同形的演变,而作为其载体的面具也经历了兽形—兽人合一形—神人形的造型变化。面具的造型与同一时期神灵的造型相对应,如羌姆面具怖畏金刚与其塑像,两者如出一辙。

1.萨满神力的象征

萨满是萨满教世界的核心,承担着人神中介的使命。萨满的神事阅历不同,所领神系神路神别,他们的神力、法术也不一致,因而,神格地位也有高低之分。在我国北方诸民族萨满教中,萨满神事资格的高低多以神帽或某种神器上饰物的多寡为标志。萨满等级的确立须经过特定的程式,具有相当的神圣性和权威性。等级不同的萨满必须佩戴与其等级相符的标志物,不得悖谬,这一点被视为神圣的法则。

在北方萨满面具造型艺术中,面具所具有的象征意义不同于神偶与神服。尽管从广义上看,面具也是萨满神力的象征,它们更主要的象征意义却是萨满与神界沟通的工具。

象征性体现在萨满教的诸多方面,在造型艺术中尤为突出。象征性既是一种表达方式,又是一种思维方式,反映了北方先民认识世界和思维发展的历程。

2.神祇的形象化

千容百态的面具无论怎样繁复,总是神祇的形象化。在原始人看来,人的头部集中了眼耳口鼻等重要器官,是最神秘最重要的部分。因此,在萨满教仪式中,萨满的装饰主要集中在头部,由已及他,对动物的模仿,也主要是对其头部的模仿。《说文解字》解释“显”字:“显,头明饰也。”⑫头部装饰如同面具一样,充满了艺术的力量。因此,对历史文物上所映现的与今日所见到的萨满头上的奇特装扮也就不难理解了。溯其根源,均出于先民对灵魂和头颅的崇拜。

3.神灵的符号

从西伯利亚、内蒙阴山的岩画得知,北方的萨 满曾运用面具,包括青铜面具,但后来便舍弃了面具,代之以神帽的流苏遮面方式。他在赞颂、盛邀每一个神灵时,利用面具在急促的鼓声和形象的舞蹈身段中,用“昏迷方术”使自己昏迷,以表示神灵附体, 并以神灵的姿态和口气,在同助手“栽力”的对话中, 传达神谕,以满足人们的祈求和愿望。或者引领死者、病者的魂回到人间,或驱逐魔鬼,免除灾难。在整个仪式活动中,萨满以面具或神帽的流苏掩遮自己本来面目,淡化本人的外貌。面具是造型手段、神灵的符号,戴上它就可以隐去萨满本人身份和面貌,从第一自我变成第二自我(角色)。

(二)艺术创造性

萨满教是远古时代氏族的精神核心,宗教的神圣感促使萨满及先民们努力追求艺术的完美性。可以说,每件祭祀用品都凝聚着全族人的智慧与心血。大家纷纷献出上乘皮张、各种佩饰,少数参与制作萨满面具的人更是满怀神圣的宗教感情和对萨满的虔诚爱戴,还必须精心求索,使原始工艺日益完善。“庄重的祭礼仪式,决定了人们尽可能地把作品制造得完美。”⑬

在北方萨满面具造型艺术的发展、完善中,北方诸族萨满发挥着重要作用。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萨满教中任何一件传世面具文物,从其孕生至传世至今,无不与该族萨满们的才智、勤勉、虔诚之心有关。每当我们征得并欣赏到一件颇有艺术价值的萨满传世面具文物时,便不能不对创造这些精神文化的巨匠萨满油然而生一种敬仰之情,北方萨满面具的孕生、定型是神圣的,非萨满莫属。关于最远古时代的萨满面具是如何产生的,虽无法寻觅到确切的依据,但根据民族学调查资料和一些传世手抄资料,亦可略窥一斑。其中萨满的作用至关重要。北方萨满面具的选材和制作,在古代多由萨满本人承担,每制作一件面具常常要历尽艰辛,倾注许多心血。萨满面具在萨满教祭祀中占有重要地位,因而颇受北方诸族萨满与族人的重视。

每一件面具造型艺术品都是神圣的祭祀用品,一方面,其选材、制作都有严格的规定与禁忌,充分显示出它的神圣性和庄严性。正因为如此,历代萨满恪守祖制和族规,不辞辛苦,兢兢业业,在面具造型艺术品的孕生、选材、制作、存放等方面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和才智。另一方面,也得力于他们对工艺和技法的习练与掌握,谙熟各种技法,如雕、锻、磨、琢、烧、塑、编、绣、绘、描、贴、刺、剪等工法,并掌握剥皮、熟皮、制色、涂色等技术。许多老萨满不仅具有丰富的神事阅历和较高的神术神技,而且手工技艺高超,备受族人的崇爱。正是因为他们对氏族具有崇高的责任感和全面而娴熟的手工技艺,才使北方萨满面具造型艺术品具有较高的艺术审美价值,从而实现了实用性与艺术性的结合。德国学者安德烈斯·洛梅尔视萨满教为原始艺术的综合体,称萨满为最早的艺术家。

总之,正是在宗教意识和情感的激发下,北方原始先民的智慧和审美意识得以开启,从而孕育了北方原始文化,其中造型艺术尤有着长足的发展。

结  语

历史悠久的中国北方萨满面具及其诸多变异形态,构成了它的内涵丰富、神秘粗野、稚美可掬、色彩明快、风格迥异、分布广泛的特点,是一座富矿。我们所揭示的仅是露出地面的一部分,余下的尚待继续发掘,以识“真面目”。

北方萨满面具的功能是多样的,如宗教的、民俗的、狩猎的、战争的、艺术的和娱乐的,等等。面具是一种符号,一种假说,一种造型手段,一种神鬼的象征和宗教祭祀的法器。每一个古老面具的后面,都有一个或更多的故事,这些故事大多反映了古代宗教文化、民俗的文化背景。他们同所依附的祭祀活动、民俗活动、驱鬼逐疫、敬神祈祷活动的神灵角色一起, 为研究文化人类学、民族学、民俗学、宗教学、神话学、艺术学乃至戏剧发生学等学科,提供了相当珍贵的资料。而中国北方萨满的古老面具,同它所依附的祭祀仪式和民俗的舞蹈活动,则更具有原始形态或原生形态。他们大都不曾或极少受到人为宗教(如佛教、道教)的影响,甚至没有或极少受到汉族文化的影响, 这就更具珍贵的研究价值。

中国北方萨满面具为人类早期的文化之花,主要是萨满教情感的物化,是祭祀仪式不可缺少的工具。中国北方萨满的宗教祭祀活动就其主要方面而言,是农业社会每年生产活动的时间程序表,同时,“许多仪式与信仰核心都是人生的生理时期,特别是转变时期,如受孕、怀胎、生产、春机发动、结婚、死亡等时期”⑭。于是萨满面具在宗教祭祀、岁时节令和人生礼仪三个方面应运出场(图5、图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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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 师公戏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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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 地戏面具

中国北方萨满面具几乎是伴随着人类社会而诞生,相信它不会中途揖别人们而去。只要人们在天灾人祸面前依然无能为力,只要人们的需要还不能得到完全满足,面具还将沿着历史的轨道陪伴着人们发展下去,并逐渐由主要给人们以心理的慰藉的宗教形态,衍化为普遍的民俗文化形态,以满足人们的审美需求和文化需求。中国北方萨满面具积淀了宗教、民族、民俗、艺术多重内涵,凝聚着中国北方文化的神韵,展现着东方审美的意趣和理想,是中国面具文化的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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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与文献馆馆长,博士生导师,民盟中央文化委副主任,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俄罗斯艺术科学院荣誉院士)

【注 释 】

① 冯继钦,等. 契丹族文化史[M]. 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4.

②⑧ 阿尔谢尼耶夫. 在乌苏里的莽林中[M]. 王士燮,沈曼丽,黄树南,等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177.

③ 魏书[M]. 北京:中华书局,1974:1502.

④⑤ 郭淑云. 萨满面具的功能与特征[J]. 民族研究,2001(6):66- 73+108-109.

⑥ 李澍田. 东北民俗资料荟萃[M]. 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2:277.

⑦ 尼翰拉滋. 西伯利亚各民族之萨满教[M]. 金启宗,译.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78.

⑨ 秋浦. 鄂伦春社会的发展[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8.

⑩⑪ 鄂温克族社会历史调查[M].《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资料丛刊》修订编辑委员会,编. 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407.

⑫ 许慎. 说文解字[M]. 北京:中华书局,1963:188.

⑬ 转引自:朱狄. 原始文化研究—对审美发生问题的思考[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471.

⑭ 刘建. 舞与神的身体对话[M]. 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59.

(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本文原载《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 2024 年第 3 期)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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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光旭 ,1970 年12月出生于吉林。2008年硕士毕业于列宾美术学院油画系,师从叶列梅耶夫教授,主要从事油画创作及理论研究,多幅作品被俄罗斯艺术科学院、俄罗斯新城美术馆、中国美术馆、中国艺术研究院、国家博物馆、 广东美术馆等艺术机构收藏。现任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与文献馆馆⻓,⺠盟中央文化委副主任,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艺术教育促进会理事,俄罗斯艺术科学院荣誉院士,列宾美术学院荣誉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一级美术师。国家艺术基金评审专家,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评审专家,国家留学基金管理委员会评审专家,中国美术馆评审专家,中国艺术研究院教师指导委员会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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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光旭《春天的白桦》布面油画 60x80cm 2020年 中国美术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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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光旭 《初夏的塞罕坝》布面油画 70x60cm 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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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光旭《秋桦》布面油画 80cmx80cm 2008年

https://img10.artimg.net/public/beian/jpg/202407/fcddce9bd51c3b1ec73489e6728d382f.jpg

郑光旭《冬日白桦》布面油画 90cmx120cm 2013年 中国美术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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