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将个展空间视为艺术家本人的能量身体迷宫，那么每一个现场的作品区域都如同一具身体的不同部位，但就像我们的物理身体具有心脏这一驱动中心那样，展览也拥有一个标志着艺术家原力的“聚合点”。当驻足在上海外滩美术馆“如果你的眼睛不用来看，就会用来哭”（If you don’t use your eyes to see, you will use them to cry）展览现场二层的《肖像花瓶》空间中，我忽然想起了卡斯塔尼达在《巫士唐望的教诲》中提及的这个古老概念，将聚合点概念假借于此，也欲提出托比亚斯・雷贝格（Tobias Rehberger）在贯穿景观幻象和制造现实魔法的行为方法上与巫士的某种类似性。聚合点可以看作是艺术家集合其所有感知思考并建立总体创作方法的元点位，在唐望那里，找到并移动集合点是达至更高视野、改变外在世界体验的方法。在个展中，通常存在着某一件作品以示那个艺术家的聚合点，其存在的强度也意味着艺术家的严肃性程度，也就是作品背后的意识轴心，这决定了艺术家的知觉—创造的能量——对形式、空间与物质材料使用度的自由控制。

托比亚斯·雷贝格，《上海外滩美术馆Blackbird肉铺》，2019年，“托比亚斯·雷贝格：如果你的眼睛不用来看，就会用来哭”展览现场，上海外滩美术馆

有些观众可能会认为雷贝格是一个严肃性较低、娱乐化较强的艺术家，因雷贝格的作品通常都是以当代生活中最常见、最惹眼的消费空间和物品为蓝本，比如这次展出的“肉铺”、花艺、茶馆、厕所、霓虹招牌和“酒吧”，除在网红扫荡的参与方式之外，也有不少观众试图放慢脚步，去感知这些作品的内在连续性以及作品背后共同所指向的母题。如对文字敏感，我们可以从“如果你的眼睛不用来看，就会用来哭”这个展览名，连同其最著名的威尼斯双年展获奖作品名“你所爱的，亦导致你哭泣”一起，初尝到艺术家始终怀揣的警示感，在所有多变、戏谑、可玩、迷人的模拟现实景观中，藏着对同一件性命攸关之事的严肃提问——这就是聚合点的显现。我认为在这场展览中，它以一种幽暗寂静的悬浮状态出现在了与其他展厅气质迥异的《肖像花瓶》作品中。

托比亚斯·雷贝格，《肖像花瓶》系列，1995-2016年，“托比亚斯·雷贝格：如果你的眼睛不用来看，就会用来哭”展览现场，上海外滩美术馆

首先，《肖像花瓶》是一件同时极其私人又极为公开的作品。私人之处在于这些花束与花器的原型来自艺术家的个人好友圈，虽然其中有一些不乏名气的艺术家，比如被装在非洲花纹陶罐中的肯特里奇或是亚克力瓶子中的羽扇豆埃利亚松，但这个作品的重点并非力求观众将那些艺术家的原型进行现实性的一一对应，真正有趣的地方在于雷贝格邀请他们参与这个作品的方式：这些艺术家朋友受邀来挑选代表自己的花卉，但他们对这些花会被雷贝格放进怎样的花器则一无所知。所以在这个最终的花艺装置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不同亲密视角的盲向协作，我们从中意识到，对现实与真相的界定其实只是来自个体的记忆、误传、想象与情绪的组装，在日常生活里，我们使用各自的意愿来诠释世界。而作品同时具有的公开性和普世性在于，对于那些完全对艺术史一无所知的观看者而言，他们依然可以将自己的私人生活对应到每一件花艺作品上，对自我、朋友的观想开始全然地以艺术家的方式运作了起来。对于鲜花这一材料的使用，可以看出艺术家对无常与死亡的敏锐感知，花既是生物肌体性的隐喻物，也是艺术与自恋的化身，并且插花作为一种典型文化习俗上的观看对象（赏花）调动了我们尽可能的视觉—思维行为，而花的品种形态之丰富如同每一个人的特质之迥异。但不论多么精巧生动的有别，不论每一种植物有多么不同的花期与习性，只要是植物，早晚都将走向凋零。有几只没有花束的空花瓶显然意味着生命的过世与缺席，加上整个展厅被漆成全黑色，冷调的白光打在被叠高的方形平台之上，花瓶间还零落放置着白色的蜡烛，这无疑就是一个有意制造的墓地化空间——一个指向死亡与虚无的空间。

这个系列中还有两件插花作品代表着雷贝格本人，其中一件就被醒目摆放在进门第一排，三朵鲜艳的粉、橙和红色非洲菊短短簇拥在神秘又可爱的长颈蓝色水晶玻璃瓶中。当自画像出现在群像中时，艺术家欲真正创作的自画像其实是那幅总体的群像，隔断、自融、反射、孤独、协作、转化，真正的自画像永远是拼贴的、自他交互的、未完成的存在之象。如同雷贝格自己所说：“我感兴趣的现象是……一件事物不仅对自身的存在感兴趣，还是一种帮助其他事物存在的工具。”艺术家的这种开放性的、协作式的画像方式，也试图是在帮助任何一个其他观众找到自己的聚合点和视野边缘，以此来摇晃经验世界。

“托比亚斯·雷贝格：如果你的眼睛不用来看，就会用来哭”展览现场，2019年，上海外滩美术馆

带着对这个作品的感知再去看展览里的其他更为炫目的作品，便更能找到艺术家由此所延展出的同一轴心能量的不同肢体点位：《像素》，虚幻性，对于双眼的挑战，马赛克图像墙的模拟感和真实立面同时以自身的相悖显现出真实的不确定性；《免费咖啡免费泊车自由（随插即玩版）》，控制游戏，对享乐之境的沉溺臆造，消费主义的梦境，我在展览现场连上了自己的手机，播放了今敏动画电影《红辣椒》的主题曲，再次感觉并确认后人类时代梦境的增殖和涨破，此刻正在银幕下的世界悄然发生，霓虹灯随着音乐舞动闪烁，这一末世狂欢的沉浸式体验却正试图摇晃醒其中的我们，新的观看需求迫在眉睫；《尿、茶》，同样的极度私人与公开，并以精致的幽默感重估事物的前后/自他的反常转化，雷贝格如同巫士般，在刺破幻象的同时，再次创造出景观，供我们轻松进入——将最具识别度和亲熟感的当代日常元素在组装和叠加的过程中翻转出缺乏日常共识的反常性裂缝——最终导致视野的激进洗劫。

托比亚斯·雷贝格，《免费咖啡免费泊车自由（随插即玩版本）》，2019年，“托比亚斯·雷贝格：如果你的眼睛不用来看，就会用来哭”展览现场，上海外滩美术馆

“托比亚斯·雷贝格：如果你的眼睛不用来看，就会用来哭”展览现场，2019年，上海外滩美术馆

回到一楼的《如果你的眼睛不用来看，就会用来哭》“肉铺”，便再次回到“观看—经验”这个行为联动，卡斯塔尼达曾写道，在人类的情况中，感官资讯的诠释系统就是我们的认知系统，这些认知系统可以暂时被中断，因为它只是一种分类系统，尤其是感官资讯的诠释与对此的反应是同步被分类的，当这种中断发生时，就可以直接知觉实相，也就是景观背后他们所谓的能量，巫士把这种直接知觉能量描述为“眼睛的看见”，而这里的眼睛不仅代表着物理器官上不同肢体点位：《像素》，虚幻性，对于双眼的挑战，马赛克图像墙的模拟感和真实立面同时以自身的相悖显现出真实的不确定性；《免费咖啡免费泊车自由（随插即玩版）》，控制游戏，对享乐之境的沉溺臆造，消费主义的梦境，我在展览现场连上了自己的手机，播放了今敏动画电影《红辣椒》的主题曲，再次感觉并确认后人类时代梦境的增殖和涨破，此刻正在银幕下的世界悄然发生，霓虹灯随着音乐舞动闪烁，这一末世狂欢的沉浸式体验却正试图摇晃醒其中的我们，新的观看需求迫在眉睫；《尿、茶》，同样的极度私人与公开，并以精致的幽默感重估事物的前后/自他的反常转化，雷贝格如同巫士般，在刺破幻象的同时，再次创造出景观，供我们轻松进入——将最具识别度和亲熟感的当代日常元素在组装和叠加的过程中翻转出缺乏日常共识的反常性裂的双目，而更指代整体的知觉。只有在停顿了我们单向的习惯性描述后，聚合点才得以被找到并移动，“看见”才会发生，由此，经验的定义和经验的方向才会得以改变。当我们再次回到展览入口处的“肉铺”，回到最为肉身化和商品化和日常环境本身，当我们打开香肠的包装纸，当我们喝下贴着坏诗人/好诗人标签的酒精混合物时，空间的性质和食物的意义已截然不同。现实如同模拟，而崭新的观看就是平行宇宙的经验，它甚至可以决定走出美术馆的下一秒，你将会选择如何继续活着。

托比亚斯·雷贝格，《如果你的眼睛不用来看，就会用来哭》，2019年，“托比亚斯·雷贝格：如果你的眼睛不用来看，就会用来哭”展览现场，上海外滩美术馆

作者：上海外滩美术馆R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