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具还是瓷板

      大概在五年前的春节前夕，从一位长期跑国外的古董商手中，购得这块海棠型浅绛彩劝农图镶嵌瓷板。拿回家来因老红木太重，感觉不宜悬挂，后又发现背面有四个插口，于是找到卖家，才知道这是一件带腿的家具，他说因为瓷板好卖也便于携带，就卸掉了版面下的“多余”之腿。还好都是老客户，卖家同意将四条腿不加价还我，不过运费得由我出。

       后来到米国探亲，联系到古董商，记得又花了六十多刀，将物件从东海岸的纽约，快递到了西海岸的加州，封箱没动带回了申城。原来以为只是小案几，自己能装上，不料开包就傻眼了，被拆下的共有大小十三个构件，每件都作了分隔缠扎，并用泡沫充填了整个箱包，因此除去梅花牙板有一块老损外，其余都很完整。只是光腿就有96厘米长，相拼时要顾头顾脚，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只好先闲置一旁。后找来专业木匠才帮忙装好，紧箍成架恢复了原型，原来是件镶嵌浅绛彩瓷板的广作家具。

       浅绛彩面板为光绪年间芹香山馆余焕文所绘，长28、宽23厘米，镶嵌海棠型红木框。画面题“郭外人家茆舍深，门前扬簸趁风林”，仿六如法，芹香山馆绘，“焕文”印款。纵观晚清浅绛彩文人瓷画，其实描写劝农题材的作品也并不多见，独余焕文画过的几套曾见著于拍卖图录。 我理解这块瓷板描写的是劝农图中夏收喜悦的场景，可能是套片中的一块。图绘南方丘林地区初夏城外一户院落农民，于芒种季节、午后时分的劳动生活场景：绿树下，茆舍旁，山坡前，池塘边；小桥流水，斜阳墟落，家中七口，三代同堂；男人趁风扬簸，妇孺石磨碾谷，童子屋内诵读⋯⋯好一幅夏收农家乐景象。我们可以看到，余焕文将浅绛之绿的草绿、湖绿、浅绿、深绿还有水绿，把劳作场面渲染得十分温馨舒适，而农户劳动之快乐、生活之幸福、夏收之喜悦、未来之希望，也好似在浅绛语境中娓娓道出，不可不说是惟妙惟肖，涂抹着余焕文喜农、爱农、懂农的感情色彩。一百多年过去了，即使在城市化现代化快速发展、大多数人都忘记农业的今天，我们如果能够静心、悉心地品味这块海棠型劝农图瓷板，都会被描绘的场景所感染和打动。余焕文的笔意严谨细致，诗画寓教于乐，不愧为是瓷笺场景造势之高手，让我们记住这个并非一流大家的浅绛彩瓷画师。

香几还是花架

      这件镶嵌瓷板的广作家具，一般都会当做是花架，但装配好了放在客厅后，总感到沉重的花盆是不忍心朝上搁置的。于是根据制式高度纹饰等，判断可能是香几。遥想百年前民国初年，瓷板主人到广州德昌号木器行，可能就是按照香几的样式去订做的。一是从构架的高度看为98厘米，刚好是香几的标准尺寸。百度百科说古书对香几有详尽描述，所谓“书室中香几之制，高可二尺八寸”是也，这个高度适合成年人站立着来做香事。二是从案几的板面来看，层次分明呈海棠型。案面的浅绛瓷板由四块木板镶嵌，拼接榫头不露声色，牙线十分流畅，这就使得其与明清以来流行的圆（扁圆）形的香炉，容易协调摆放。三是从镂雕纹饰来看，用料宽大厚重，镂空雕刻繁杂。下沿四周的护牙板雕粗壮梅花，几架分为三节，第一节镂多子果间回纹，第二节外刻树叶纹，向下顺势稍外张直至足端，四足间装十字枨，至第三节处反托莲花柱平衡支撑几架身，四脚外翻呈老虎爪状。四是从整体效果来看，香几造型不应有方向性。而这只海棠型版面的几，如果突出香几的功用，则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似完整无缺，具有独立摆放的功能。猜度这几点，恐怕是与一般的花架有了明显区别，叫香几可能更为合适。

       想当初百十年前，广州城里一位钱姓玩家，在得到这块余焕文海棠型瓷板时，一定也是被画面所感染而喜形于色，于是找到木器行，专门订制成自己喜欢的镶嵌家具样式，以便于经常欣赏陪伴。后面这则发黄的压着白漆“钱”字的德昌号木器行广告，更还原了光绪（或许是民国）年间装配劳动的情景，我看也是弥足珍贵。 广告词云：本号自贩正港酸枝，拣选上等木料，巧造唐洋傢私、椅桌，精镶螺钿、花草、大理石、瓷片，专办中外大小木器发客。士商赐顾，请认招牌为记，庶不致误。铺在粤东广州市西来初地，首约开张。德昌号披露。让我们为这块板的第二次工艺制作叫好，也可能正是有了这一次，才使其能完好保存到如今。

艺术品还是工艺品        

      作为这样一件香几，于室内不管放在哪里，抑或上面放置何种物品，都能构成可人之景。 它原来可能是一件工艺品，埋没于老式家具中做了一个小小配角；在如今全球拍卖市场看好中国晚清浅绛彩瓷的声浪中，因为古董商发现其镶嵌了余焕文的瓷板，使其本来就具有的作者原创、绘画造诣和文学品位的特性，与繁杂的广式镂雕架构相结合，不经意间再次显山露水，它就变成了与众不同、不可多得的一件浅绛艺术品。想想也是，这么一件古董商品，可以说已是阅尽了人间沧桑，跨越三个世纪，陆路东西南北，水中漂洋过海，空间横越洲际，见证过百多年世间的风风雨雨，历经了几代人手的分分离离，或许还夹杂着当年钱姓主人从农村走来难忘农耕，喜欢浅绛彩文人瓷的点点滴滴……

      吾之中华乃农耕之族，数千年来都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泱泱大国的文明一向以农为本，鼓励农业生产 。所以掌管农业的神仙叫神农氏，主管农业的机构为户部，执管农业事务的最高长官叫司农卿，就是到现在，稳定“三农”也始终是基本国策之一。我国古代重视农业是有很多措施的，其中春季劝农是帝王必须要做的大事之一，据说始于后稷。届时都先要戒斋三日，祭祀先农，然后出郊行亲耕之礼，虽然说也只是做做样子，但代表了朝廷重视农业生产，陶渊明写过劝农六首四言诗，汤显祖《牡丹亭》中有一出就是地方官劝农。前些年嘉德四季第43期，曾有乾嘉时期供奉内廷的画家沈庆兰劝农图册24页上拍，其中最后一幅的画意与余焕文“郭外人家”瓷板完全吻合，这让我猜想，像余焕文那群有珠山厂背景身份的画师，一定也是临摹过前朝或当朝宫廷画册的，不然就不叫御窑厂画师了。

       在这个世界上，古董商也算是一个古老的职业，他们依靠不断累积的知识和经验，先期甄别鉴赏古物，并判断其中的文化艺术价值，然后运作包装叫卖，把它摆到了收藏爱好者的眼前，这样的职业和功能，从古到今都有，也是无可替代的。 我是非常钦佩他们身上的那种敬业精神的。这件藏身于海外的中国艺术品，在古董商的叫卖声中，曾经被拆卸后七零八落身首两地；经过吾辈的努力，如今又戏剧性的分乘两个航班，于那一年的春季和秋季分别回到申城，实现了“团聚”，恢复了她民国时期的本来面目，当然也是可喜可贺的。

                                                                                                        己亥岁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