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就足够了

                                                                         那短暂的迷醉

                                                                            在我们体内永恒

                                                                                                        ——阿玛利亚                                    

 “妳”这个汉字，在大陆现代汉语中用得已经很少了。查词典可知，它是一个代词，本义就是代指“谈话的女性对方”。思虑良久，用“众妙之妳”来作为王小双展览之名，当然有着直接传达王小双艺术与女性绘画、女性意识和女性语话的密切关联——毕竟，王小双艺术视觉吸引力的首要因素来自于那些精妙美丽的都市青年女性形象。在今天这个时代，性别认同与性别话语无疑是一个重要的哲学问题，每一位女性都以自己的方式表征着自己对性别的认知和对性别命运的感受。但在这里，我用“众妙之妳”这个展览名称并不是仅仅为了突出王小双绘画中都市女性形象的性别意味，而想要传达与阐释王小双艺术中存在的以下三个层次的内涵与意义：女性话语、超性别叙事以及现代主体之间的陌生感和距离感。

一

王小双的作品首先当然是关乎女性的。2016年，我曾为王小双写过一篇评论《透明的忧伤：王小双与都市女性的身体、心灵和世界》。在这篇文章中，着重阐释过王小双艺术作品的性别意识与“透明感”。的确，几乎每一个初次接触和欣赏到王小双画作的人都会发出赞叹，并惊艳于这位80后女性艺术家对当代都市生活独到、娴熟并且精湛的艺术表达。多年来，我身边有不少喜欢王小双画作的女性朋友，我们也曾一起多次讨论过她的创作与作品，我发现，无论年龄如何，王小双作品中那些唯美画面上都市女性的曼妙身姿和过目难忘的面容，无疑都对她们产生着超乎寻常的吸引力。究竟什么是王小双画面的巨大魅力？这是一个不容易一言以蔽之的问题。现在看来，有路可循的是，唯美主义的视觉风格、明亮而通透的画面感、透明而轻灵的青春女性、暗淡或冷寂的都市街景……所有这一切，连接为一幅幅当代都市女性和消费社会的生活图景。这个图景中，有高光透明，也有暗影隐没，它的独特魅力散发出来并流动在画面上，如此鲜明如此富有吸引力，让我们沿着王小双的创作道路与图像踪迹来寻找思之线索。

王小双一直在用自己独特的艺术语言记录着一代代都市女性的青春记忆和生命经验。她们从各自不同的生命出发之地进入城市、街道和商场，她们身边穿梭着车辆、行人和缤纷霓虹，她们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各色商品、秩序井然而又高效快速的都市生活，同时也拥挤在狭小、侷促而隔膜的城市空间中相互对视。波德莱尔、齐美尔、马克斯·韦伯、居伊·德波、福柯、巴塔耶、巴什拉、列斐伏尔和大卫·哈维等作家和思想家们，曾经从不同角度反复剖析过的现代都市生活空间和存在方式在王小双今天的艺术创作中充分个人化也透明化了。王小双用自己的画面构建的这个透明世界有时如倒影般恍惚、如梦如幻，浓浓的诗意和淡淡的莫名伤感空气般流淌蔓延；又如萝莉般的魅惑稚气，脆弱自恋，每个女孩子脸上晒伤似的雀斑如宿命的印记，提示着纯洁总是短暂的，而美好也是有危险的。画面中的几乎所有的女孩子都沉浸在如白日梦般的自言自语和自我心绪中，她们忧伤唯美、精致曼妙而又充满深情；她们温暖美好、苍白沉醉，让人不禁祈盼时光驻留，世界没有伤害与破碎。而时光流逝，花会凋残，梦会划破是所有美好事物的必然命运。只有这一刻，是的，在21世纪初这样魅惑美丽甚至“此刻无须知晓生死”的都市夜色的这一刻里，这些独立着或是簇拥着的女孩子才是这道风景中的天使与鬼魅，她们不愿散场，不愿出走，不愿醒来。短暂的迷醉，让此刻永恒。她们每个生命都是透明的，都可以展示并供人凝视，却又不得不在无可奈何中隐藏着一层透明的忧伤。此刻，王小双画面前的我们，怎能不为此动容？

二

王小双的艺术作品又是超性别的生存叙事。法国哲学家让-吕克·南希（Jean-Luc Nancy）在《肖像画的凝视》（漓江出版社2015年6月）中说过，肖像画所描绘的内容应该被称为“绝对主体”——它不仅包括人物本身，而且还包括人所处身的整体生存环境。王小双绘画作品中青春女性的身体、心灵及其所处的都市空间，无疑正是吕克·南希“绝对主体”肖像画理念的一个典型范例。以这次展出的《游离-8》（2015）这件作品为例，王小双不仅有意识地强调了都市女性在服饰、容颜与身体上的透明感，而且还着力于描绘着都市街道、环境与空间光洁敞亮的轻盈感和通透性。换句话说，王小双用她的艺术让整个世界透明化了，所有混沌与暧昧的人生和感受在我们观看这些画面的一刻突然变得如此通透而明亮，历历在目，触手可及。“身体总能在它所处的空间里开启另一个空间”（列斐伏尔语），王小双画面上独特的女性身体景观如“镜像效应”般映照着这个时代的面容，开启着一个又一个如梦幻泡影般的意味深长的空间景象。更可况，王小双的艺术作品“可见的”的因素还探寻着当代中国的社会结构、人际关系与都市景观，也就是生存之“世界”本身。正是这样的关联“如被流水幽暗地刺穿过”了一代人内心深处的隐约记忆。

王小双的画作单纯、直接、清澈，干净而引人遐思，那些轻如涟漪、淡如微云的女孩子们敏感而脆弱的表情从画面深处牵引观者的心弦。王小双描绘的，又何止都市女性的肖像、身体、情绪或是心灵，甚至包括万千女性周遭的一切事物、环境和社会结构，一句话，整个当代人的总体生存世界都显现为透明化了。可以说，王小双成功的秘诀正在于将“不可见的”统统变成了“可见的”。在某种意义上，王小双并不仅仅是在画画，她所做的努力其实是将多年来隐潜在内心深处的感觉牵引出来，她只希望把自己青春经历和生命感受中那些自己认为极为珍贵的点滴之处都认真地整理好、保存好。离当代都市人的内心更近一些，离生存经验更近一些，从而让生命更透明一些。我觉得，这一直是王小双绘画创作潜藏着的艺术追求，也是她的艺术作品触动人心的最根本的原因。无关性别，任何观看者只需要凭借一点点切身的生存经验就可以产生强烈的共鸣。再者，王小双具有学院训练的坚实的造型能力和辨识度极高的笔触和优雅而微妙的色彩，我把这称之为独属于王小双的艺术语言与风格，正因如此，她画面中的女性肖像景观流露出极为独特而富有魅力的意味与表情。

三

除了性别与超性别的双重性，王小双的艺术还有着现代人熟悉而遥远的距离感。批评家易英曾经说过：“都市题材并不是在热情的讴歌中进入新生代画家的画面的”。工业化、都市化、消费化巨浪般卷走了古老生活的诗意，图像化、技术化、符码化让日常生活变得日益虚拟化。生活变成画面，身体成为载体，女性身体更成为欲望和消费的对象。每一个直观王小双艺术的人都能够明显感受到这些都市女性单纯而又复杂的难以言说性。一方面，她们亲切而熟悉，另一方面，她们遥远而陌生。从中国当代女性的生存空间和成长经历来讲，这样的精神状态和内心世界并不难以体认。近代以来，中国社会结构与性别关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女性从封建礼教或资本主义的依附性关系中解放出来，尤其在当代城市生活空间中，中国女性不仅能够在职场空间里与男性一分天地，而且能够在日常生活和家庭关系中高度独立地活出自己个性化的生活质感和精神面貌。不过，也许是这种个体的独立毕竟是从坚实而牢固的社会性结构关系中挣扎出来的，其中难免留存着一些艰难艰辛的心理痕迹与创伤记忆。

王小双不仅擅用肖像绘画来深入叙述当代都市女性的心理和情愫，而且擅长用大画面的女性群像景观来书写与考察这些现代独立个体之间的相互关系。居伊·德波曾经在上个世纪为我们展示出景观社会的图景，他让我们看到，人类用技术创造出来的那些图像、影像叠加着幻象，而人类生活所依附的却越来越像一些虚幻和脆弱的稻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王小双的创作在一种自觉层面上以自如和个性化的视觉语言将中国当代艺术空间叙事推进到关于漂浮主体与恍惚状态的心灵的景观化表现阶段。从表面上看，王小双作品的女性群像层层叠叠、影影绰绰仿佛在亲密地相携而行。其实不然，簇拥在一起的这些女人们在目光与神情上并未有明确的交流与呼应。她们诗意而玲珑地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与幻觉中，恍恍惚惚漂浮在这人世间，忧伤着，快乐着，游走着，自语着，即使结伴而行，也是自己发着自己的光，自己做着自己的梦，好似“有光就足够了/那短暂的迷醉/在我们体内永恒”，这真的是一个奇妙而迷人的世界！画面中，王小双把她们放置在一起，形成一种身体与空间上的近距离关系，但事实上，又让她们在表面上的“透明感”中越离越远：一种内在的心理距离伴随着孤独而淡漠的情绪在画面上荡漾与弥漫开来。显然，这种熟悉而遥远的距离感正是隐匿在王小双艺术作品中的极具现代性的生存经验与人际关系。

带着王小双这些优秀的作品，我们来到北京798芳草地艺术空间，我们的意图和目的很简单，也很“透明”，那就是

——献给万千个熟悉而遥远的你！

2019年11月于成都锦江河畔

【彭肜：批评家、策展人，现任四川大学艺术学院美术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四川大学艺术研究院当代艺术研究中心主任。】

 

 

 

作者：彭 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