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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黛青色的波浪划清了视线所极的天际,那是大地的颜色,是绵绵群山的远端。重重叠叠的山脉,从眼前这个巨大的寨子层层向外延伸,像朵朵开去的花瓣,渐远、渐蓝、渐深……这里是贵州最大的苗寨——西江千户苗寨,一千二百多户苗族人家世代居住于此。这里地处雷公山西麓的深处,由于交通不便,这里仍然属于传统的农业社会。我站在刚进寨门的山头,山脚下是贯穿整个寨子的西江河,苗家的吊脚楼从河岸一直布满到四周的山顶。这些古朴的建筑,还有很多是树皮盖的屋顶。它们依山而建,随着山势的起伏转折,房屋也纵横交错,交织成木质的几何网,覆盖了大地,好象漫山遍野都是房子。那些杉木楼板,长年经风历雨后大多变成了赭红色,一遇这秋天的黄昏夕照,整个山寨便辉映在层次丰富的金红色中,就像镶嵌了无数块晶莹剔透的琥珀玛瑙。远远看去,像一件古朴恢弘的远古器物。河滩上星星点点的菜地,成了精心点缀的“绿宝石”,使它像苗家的图腾一样,粗犷豪放中不失细腻。传说当年蚩尤和黄帝决战中原,蚩尤战败后率部落退到西南山区,繁衍生息,形成了现在的苗族。如果传说属实的话,西江无疑应是他遗留的最美法器。
晚霞给天空飘动的云彩镶上了桔红的亮边,淡淡的薄雾浮起于四围山腰,整个寨子仿佛被置于时空之外,不仅凭添了几分奇幻与纯洁,更昭示了无尽的遥远和永恒。这里不同高度的空气好象都还凝固在最原始的状态,一层一层的分外安祥,这份和谐与安祥足以跨越时空,成为人们亘古不变的心灵家园。它仿佛有始以来就一直这样,稳定而祥和的为生栖于此的生命提供了足够的生存保障。苗族人家已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数千年,他们已完全熔入这里的自然之中,甚至连他们的建筑都变成了自然的一部分。过去和将来这样的安祥和纯洁才是人们真正的幸福根基。其实长途的山路颠簸到这里来也就是为了摆脱城市的纷繁和喧嚣,找寻一个这样紧贴自然的所在,让自然的力量直接作用于我们的四肢和大脑,然而又绝不是简单的逃避于纯自然中。千百年来,苗族人民已把巨大持久的生命力化涵于混沌自然之中,他们尊天敬地,而不是改天换地。这样寓人力于自然,实现天、地、人和谐共处的典范,对一个画者来说更具有启示的意义。而眼前的一切已经超越了我的预期,这样的意外之喜足以驱赶所有的疲惫,能使脚步变得轻快。
怀揣着充满四肢的兴奋,顺着“之”字形的山路,一路小跑,在天未完全黑下来时,我投住在当地的政府招待所。这是西江低处隐蔽于上千木楼中的几栋砖木结构建筑之一,院墙内有个平整的小水泥地院坝,三层小楼里就两三个房有床,每个房间摆放了六七张木板床,别无他物。大概是很少住人,屋里散发着霉湿的尘土味。管理招待所的是个大嫂,她背着未满周岁的孩子正在挑水。当天是她从自己家里拿来食物现做的饭,因为招待所是不卖饭的,这里也没有饭店。如果客人要在招待所吃饭,可以白天在小集市上自己买好菜,大嫂给加工,一个人五角钱的加工费还包括提供米饭。在煤油灯下吃完饭出得门来,外面比屋里要明亮,因为月亮早已越过山顶的树梢。这儿的月亮确实比城里的圆、比城里的亮也比城里的大。一方面是因为没有城市的喧嚣和污染,空气的洁净使能见度大大提高,看上去亲切了许多;更因为这里没有什么象样的发光体,显得月亮也特别的安静和“专注”。
在这安静的月光下,走在这完全陌生且高低不平的道路上,虽然不认识这些错综复杂的小路,信步而行,越走心里却越踏实,踏实得有种莫名的温暖,这温暖慢慢的弥漫全身,使人有种说不出的“新鲜”。踏实是因为我虽然第一次到这里,而且是夜晚没有灯的时候独自出门,这对一个长期生活在城市的人来说应该陌生才对,而我却没有一点陌生的感觉,可能是因为没有固定明确的目的,走路就没有对错之分,自然也没有路可迷,所以很放松;踏实更因为在这样的月光下,虽然能看清山的轮廓、参差的树影、房屋的错落;能看见人,却看不清是谁,看不清面部特征,也看不清穿着打扮。所以我没有成为扎眼的外来人,所以我至今还感激那没电的夜晚。因为月光很明,每个人只要专心走自己的路,光亮是足够的,只要不奢望去分辨别人,自己就是自由的。或许别人为了分辨你是谁,会喊一个你没听过的名字,只要你“不知道”,别人也就“清楚了”。正因为没有清晰的身份辨认,使我徜徉于群体之中还能享有这份独立。在这样的氛围中别人是自己的坐标,自己也是别人的坐标,彼此相互借鉴而又互不相识。因为不相识的共处,唤起了彼此对人共性的尊重;因为看不清谁是谁,这种尊重就诚恳而恰当。为了证明自己的目力没有问题,大家都保持了恰当的距离。正是这恰当的距离使我这陌生人混入这陌生的环境里,好象从来没有陌生过,自然而然的我就成了这里的一分子。虽然只能在这朦胧的月光里,此时我同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一样,也完全拥有这一片天空和土地。这种感觉对一个孓然的独行者的感染,转换成一种血液里的律动。这样丰富的心情和月色,是再好不过的绘画媒材了。虽然没有条件马上实施这些冲动,却不会妨碍遐想和构思。更何况燃着煤油灯的房间是不能久呆的,不然第二天就会一脸的“超顶漆烟”。今夜的感触分明揭示了以往对于绘画没有理解的很多东西,这个夜晚对我有莫大的启发,不仅是生活感悟,对画理也同样如此。多年四处写生,实际是“被风景化”了,顶多也是画“风景”。虽然读过不只一次“绝似又绝不似,仍真似”,但一直缺乏出自内心形而上的感知契机,能说不能用。再好的至理名言,当我不能把它转换成一种行为自觉时,它也就仅仅是一句话而已……不知不觉中,自己完全从视觉中脱离出来了,走路只是为了继续专心的“胡思乱想”。然而夜深了,村民都睡了,当从牛圈旁边走过的时候,牛吃夜草的咀嚼声和鼻息声都清晰可闻。这时再在寨子里穿梭会引起狗的警惕,我改走大路,免得它们的警告声破坏这朦胧的月色和沉睡的大地。顺着公路我又回到下车时的那个高点,这里有个小亭,此时正好处在背光的阴影里。透过亭子看出去,几根黑柱子成了天然的取景框,把对面的山寨分割成不同尺寸的画幅。只要移动脚步,就可以随意进行构图上的取舍,真是左右逢源。为了储存和品味这些画面,我把自己安顿在小亭里,任时间和思绪像载着月光的河水,任性而写意的流淌。夜已深,罩在那层静穆的蓝纱后面的天地在“调性上”是那样的统一。统一在这无边的蓝色宁静里,蓝的纯粹,宁静的纯粹,纯粹得层次丰富而深厚。深厚是这些层次是那样朴实和本质,没有一丝一毫的轻佻,这是被白天绚烂的色彩所遮蔽的那部分。这种“看不清楚”时显现的东西往往更本质、更深沉,夜色往往省略那些在白天我们自鸣得意的细节。白天被阳光忽略得不起眼的房顶,朦胧夜色中以它的平实、规矩凸显于含浑夜色之中,成了大地上最有型的亮点。因山势地形而深浅起伏,形成一种律动的节奏,像一片月光下荡漾的海浪。这月光的海浪下分明也孕育和涌动着生命,仿佛都能听到村民们酣畅的呼吸声。这是蓄势待发的安静,这沉默的生命具有更深的感染力。在这看不见人的时候,在这连风都睡着的时候,月亮也加快了步伐。
当我渴望从这无边的安静中找寻一点动笔着墨的依据时,它越发的看不清了,连那海浪也晕化在黝黑的重墨里了。大地在褪掉了那层“花青”后,完全变成纯墨的了。单纯的墨色统一了从山脚至山顶的各种渐变,形成了气势逼迫的整体,只剩山梁上高挑的吊脚楼把天地切割得干脆、分明。由于天空只开了一层薄薄的亮白,这些矗立在山岗上的建筑借着这里的反差,更加挺拔巍峨,好象顿时向上抬升了,有一种突兀的雄险。但看上去这样太过分明的绝然有点儿薄味,好在只是黎明前的短暂一刻。随着大地的苏醒,山脚浮起灰白色的水雾和炊烟,当一缕缕霞光穿过树梢开始分割这团混沌重墨时,那部分依然坚定屹立的黑白分界线,便被突显的重要而美丽。这时从山顶开始,那些凸出的所在,渐次被点染上薄薄的曙红,正应了黄宾虹先生那句:“夜行山尽处,开朗最高层”。
作者:徐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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