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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岁那年,我离开家乡福建,只身一人到北京求学,有幸师从北京画院张仁芝先生,从张先生那里我学到了不仅仅是技法层面的东西,更重要的是学到了对艺术生涯终生受用的两样法宝:一是立足于传统,二是不辍于写生。我深记张先生“熟读生活与传统这两本书”的教诲,并从内心深处领会并认同“生活是创作的源泉,生活是画家之师”这一艺术创作的真谛。所以,在北京的学习结束后,我回到了莆田家乡,希望通过写生来提高自己的绘画水平。我写生不仅仅是为创作找素材,也不是如实记录眼前看到的一切,而是要在真山真水中提炼对它们的感受,让自己的作品更加生动鲜活,更加单纯朴实。我想我找到了,每回看到那些在自己笔下有意无意间流露出来的点点滴滴的真实,我就会想,这就是我想要的,这就是我所理解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吧。
大概是2006年的秋天,我开始去老家莆田、仙游的一些山区现场写生,很快我便尝到了甜头,热情高涨迷上了写生。几年的时间里我的足迹从老家莆田、仙游开始遍及省内的三明、永安、尤溪、大田、沙县、连江、永泰、福清、泉州、南安、永春、德化、莆田、仙游等地十几个县市近100个乡镇。我喜欢在下雨天去写生,我能从中体会树木与烟云雨水的相思,花草与泥土的呢喃,溪流与礁石的倾述。我还喜欢冬天去写生,在万物空寂的山村中用毛笔与静穆对话。每次去一个乡镇写生,往往待上5到10天,用自己内心最真诚的情怀投入到生活中,去收集第一手的素材,去寻找我所钟情的美丽乡村。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会选择福建家乡这些小山小水?我选择这些小山小水是因为老师的教诲,我爱上这些小山小水是因为我生在农村,我是农民的儿子。中国农民那种勤劳纯朴的生活从小就伴随着我的艺术成长。家乡的山山水水,以及祖祖辈辈繁衍生息在这块美丽大地上勤劳而善良的人们,他们的喜乐,他们的忧患,已经成为我生活和艺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对那片付出了20年青春的土地怀有深深的情感,这块深情而古老的土地,因此也成了我艺术赖以置根的沃土和汲取灵感的源泉。也正因此,我很早就有一个愿望和冲动,就是把我身边这些熟悉可亲的父老乡亲,这些最可爱的人画出来,把这片生我、养我的美丽家园画出来。我要尽情的赞美和歌颂。所以,我要用足迹踏遍家乡的山山水水,用脚步丈量那一座座美丽、无名的山峰,流连在那一个个在地图上找不到名字的深山小村庄。我不仅熟悉那里的自然风物,通过写生还了解了那里的人文历史和现实环境。这些年,我画的最多的还是福建山区的那些普通农村民居,这些朴实无华的民居深深地打上了当地的地理、人文印记,彰显了建筑的淳朴天然之美,融入了福建农村人独特的生活习俗、审美理念、文化传统、思想意识、人生愿望追求等,有深刻的精神内涵,更反映了时代的丰富内涵,反映了在飞速发展的经济社会环境下,福建山区人民的真实生存状况。
二
在山中游走的时间长了,你会发现福建民居中人工创造的美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这种“意味”让我想到了一个我们熟悉的词汇“顺其自然”。这些山间民居很少有牵强附会之作,无论是居民的形象、色彩、情感、光影等,几乎都与建筑的功能、材料和结构紧密结合,并与自然环境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而作为民居的聚合体,它得产生和发展都充分巧妙地利用了自然生态资源,同时也非常注意节约资源,重视理水,充分利用乡土建筑材料等,来反映“天人合一”的哲学观和生态观。这里的民居形态丰富而不繁杂,巧妙而不做作,却注重对比中的和谐、渐变中的韵律,从而形成浓郁的乡土田园审美情趣。它们沿河溪则顺河道,傍山丘则依山势;有平地则聚之,无平地则散之。这看似无法,但无法之中正是我所理解的“顺其自然”、“因地制宜”之法。
除了民居布局的“顺其自然”外,让人印象深刻还有建筑材料选择与利用上的“顺其自然”、“因地制宜”。这些年,随着经济、科技、教育、文化、社会等各方面飞速发展,农村房屋的建筑材质也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都是砖、钢筋混凝土等。记得20世纪80年代,在湖南的许多农村,墙是泥土做的,屋顶是瓦,碰到大雨,泥土墙会溶化倒塌。现在,这些老屋在湖南早不见了,全换上了崭新的红砖屋,家里淋浴器、电视、空调等家电都有了。可是,在福建的这些偏远山区,还存在不少低调而朴实的木质结构的老屋,它们散布在山间谷地,有着一种说不出的与世无争的诗意。
老屋的墙都是像泥巴一样的土色,有的会渗出像阳光一样的金色。许多墙面脱落、斑驳不堪,门一般较矮、窄,墙上一般不开窗,即使开窗,窗户多陈旧、破败,窗框大多是木质的,窗户上的木头窗格不知跑哪了,留下一个阴森森的方形黑洞。屋顶盖的全是黑瓦,密不透隙,有的瓦陈旧、破败,仿佛大风一刮即会掉落,粉身碎骨。屋脊往往有着奇怪的造型,两头尖尖的朝上卷,在屋檐处则做有朴素而古典的各种花纹图案。老屋的高矮不一,绝大多数是单层,有的若破旧的长方小盒,有的是两层的,显得鹤立鸡群,又像老屋群的巨人。老屋地基高低不一,有的在山间高地上,有的在平地上,有的在低洼处,高处土屋俯看低处的,似在真诚关怀。老屋这里散落一些,那里散落一些,布局非常零乱,一根根“输血”的电线杆不得不随意地站在某处,毫无章法。屋主想在山间的什么地方建屋,就在什么地方建,可在山间的大片平地上,可在危险的山坡上,屋门口不远处就是陡直的山体,一直延伸到山脚。老屋构成的村落大小不一,有的分布在广阔的山间平地上,一栋又一栋单独的,但远看好大的一片土屋;有的六七栋挤在一起,挤在山脚的低地上,挤成长方形、正方形、“凹”或“凸”字形等,小得似乎只有巴掌那么大;有的只一两栋挂在危险的山坡上。但无论老屋在什么地方,它们都生机勃勃,周围有葱郁的大小山快乐地拥抱,屋前或屋后都充满绿色,或是自然疯长的花草树木,或是油亮闪烁的菜地,或是反射金色阳光的一块又一块各种形状的梯田。屋内是自然的泥土墙,地面是自然的泥土,简单、朴素的床、桌、椅、凳等,有的人家有院子。山村依山就势,层层叠叠,错落有致。村中也有小桥流水,也有古桥、古巷、古树、古碑刻、古祠堂,或保存完好,仍保留着历史风貌,或断垣残壁,已不见山村当年的辉煌。砖残瓦断,檐塌木朽,黑黢黢的木质结构与青瓦与黄墙相互映衬,给人以极其强大的视觉和心灵的冲击……
风吹,云移,光影掠过。青瓦接下一帘又一帘的烟雨,麻雀衔走了一茬又一茬的光阴。如今老屋天井的积水映着青苔幽微的色泽,暖暖的阳光溅在百年老瓦上,穿过老瓦间的缝隙,缓缓地照着屋角,安详而又宁静。有时,我会诗兴大发,伸出手轻叩护栏外的老瓦,寻找青苔的痕迹、鸡鸣犬吠的影子,心里升起一种深长的敬畏。鳞状的百年老瓦、袅娜的炊烟,探进堡墙的木槿花,依然古典写意,寄存着岁月、生命、血脉流转的故事,哪怕人去屋空。
一座经风沥雨、度春过秋、历经百年风霜的老房子可以有什么?一段往事、一段童年、一段回忆?还是长大的无奈?
时代变迁,现在的老房子几乎都没什么人住了。有考学出人头地的、有做生意发达的、再不济如吾斯等挣点工钱的,基本上也都搬进钢筋水泥所筑的房子里,偶尔有些不愿离开的老人陪着老房子,和老房子孤独地生活着。我们这些从农村搬到城市里的被霓虹幻彩闪了眼睛,被物欲生活折了心智的人,被快节奏的生活束缚到窒息的人,却将失去了那最后一方净土。
而我是一个恋旧的人,旧是一种感情,老房子伴着我度过童年、少年、一直到我成年后在城市里有了一席之地,它替我遮风挡雨近三十载。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使我不能忘怀,其实我知道这些老房子或早或迟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消失,但它会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成为我永恒的记忆。也许没有人理解,老房子在我心中,已经是家乡的标志,是我寻根家乡的最好印记。
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老房子承载不朽精神及复杂的情感,而不仅仅是现在孤独的样子,虽然孤独也是那么的顺其自然!
三
任何地方都有贫富之分,贫富产生的原因多种多样,如地理环境,人的身体健康、文化程度、知识技能、智慧、观念、努力,与机会等。在农村,房屋都是自己掏钱盖的,直接反映屋主的经济状况,贫富的差别就可在房屋直观反映。在福建偏远山区,农村富家人的民居就很好地反映了他们的经济,它们也在我的画幅上有着自己的位置。
现在的房屋多是砖墙,用红砖,红色象征喜庆、顺利、发财等吉祥信息,有的在砖墙外抹了一层加混泥土的细碎小石块,墙面是古色古香的青色,门宽大、充满造型艺术,窗户数量充足,多是简洁透亮的铝合金玻璃窗,屋顶有的盖黑瓦、白瓦等,有的是平坦的钢筋混凝土,有的是浅蓝色或绿色的……屋高一般至少是两层,三四层、四五层也有。房屋讲究建筑艺术,有的是优雅的阁楼,有的像结实、精致的大长方盒,细部的艺术特征更多。这些现代民居,多是在外做生意先富起来或打工等挣了些钱,拿到家乡改善自己的生存,他们热爱自己的家乡,扎根家乡。
相比于老宅土屋,现在房屋更讲究坚实、舒适,地面多涂了水泥或铺了地砖,房屋抗风、水、腐蚀,保温等能力比老屋不知要高多少倍,屋内采光、通风等效果佳,屋内彩电、冰箱等家电齐全,有的人家有小车,屋外多修了一块或大或小的水泥地,用于晒谷物、玩耍、娱乐等。他们的生活更悠闲、自由,他们的房屋与杂在一起的老屋形成鲜明对比……然而,人文与自然的和谐依然是那么的顺其自然!
山上到处是一年四季皆绿的各种树木、花草,空气清新,远离环境污染,雨量丰沛,到处是小河、小溪、大江,日照充足,土壤湿润肥沃,他们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想在哪里种就在哪里种,不担心干旱,也不担心长不大、没收获。山上还有天然的食用菌、野蔬菜、野果子等,能任意采挖,吃基本上自己全可解决;他们想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想盖成什么样的房子就盖成什么样的房子,想什么时间就什么时间起床……这不是陶渊明勾勒的世外桃源生活吗?这一切是那么的顺其自然!可实际并不完全如此,这些留在山中的人们无法挣到什么钱,交通又不便,需要买的东西,相比于城市成本高,除非他们只管自己的基本生活,不抚养孩子,不赡养老人,不生病看病……而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必须走出山外挣足够多的钱维持他们在山中的基本生活,而那许多青壮年奔向城市谋更好的生存就成理所当然了……可见,福建山区人在自由自在的民居里,悠闲生活、静过人生的同时,隐含了许多无奈,藏着紧迫危机,比如那些孤独的留守老人……
在经济、科技飞速发展,城市文明超越、挤占乡村文明,许多青壮年迫于生计、为追逐改进人生的梦想走出乡村,来到城市打工的现代,留守儿童、留守老人成社会的一大问题,引起各方人士关注、研究。中国是一个很重视亲情文化的悠久古国,老人都希望儿孙绕膝,三世同堂、四世同堂,但现代社会把他们的这个梦想几乎击得粉碎。在福建山区,那些留守乡村老年人也面临着同样的命运。他们也热爱乡村,早已习惯了那种平静自自在顺乎自然的生活,但没子女在身边解除寂寞,生病时没子女照顾,农活干不了没子女帮忙,钱不够用子女艰辛时无法完全满足……他们缺乏亲情的真正关爱!
我在福建山区长年写生,常看到许多土屋里空荡荡的,除了老人再无他人,没任何动静,没任何人声,寂寞得让人发慌、心痛,一些老人坐在简陋的自家门口无聊地发呆,一发呆就三四个小时,或几个老人在一起聊着聊着就聊到令人痛苦的子女话题下,然后就彼此不再做声,而通常,一些七八十多岁的老人仍不得不干农活以养活自己……我看到这些有些心酸,想想,老人年轻时,在这偏远山区的民居里,可是全力挥洒自己的青春、劳力、智慧抚养孩子,以超廉价的农产品奉献国家啊,现住,他们渴望温暖的亲情……
现在,在我们老家有一种风尚,有一定经济实力的一些子女通过旅游来关爱留守老人,精心给老人讲解相关知识、趣闻等,尽心尽力照顾老人,非常专注地倾听老年人讲的一切,尽力满足老人的一切合理需求……可是,这旅游的时间有多长?最多半个月了!能真正从根上解除留守老人的孤独之苦吗?
这就是我所见所画的福建山村民居,它们看上去自由自在地存在于山间任一地方,充分彰显了山区人在住宅上的自由自在,虽然生活清贫,但没城里人的巨大生存压力,生存较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看愿怎么想就怎么想,老屋与自然环境、人的精神完美地融合成一体。我画下了那些孤独的、朴实的、生机勃勃、顺其自然的山村民居,也想着画下他们对生活的热爱,对家乡的热爱,画下或浓或淡的无奈、悲伤与危机……而这一切也都是那么的顺其自然!
作者:徐国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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