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羽道友：

　　近好!

　　翻阅了你寄来的材料，对你的创作产生了一些想法，和你交换一下意见。

　　有一点我感觉到比较遗憾：几乎所有的评介文章都不谈境界，而境界，恰恰是建立新规范的核心。对此，你有十分清晰的认识，但认识到了不等于修炼到了。如果将艺术简单地区分为理、法、道三境，你的艺术尚处第三境——有了明确而又及具潜能的个人立场和坐标。

　　我们的评论总爱用“革命”、“颠覆”、“前卫”来推崇现代水墨，这是一种最无力的推崇，或者说等于没有推崇，因为人类艺术所处的是后现代环境，现代水墨不前卫也无革命性，高标“革命”、“前卫”，岂不等于否定了现代水墨?

　　现代水墨的意义在于创造性——由个体创造构成的中国当代艺术家的集群创造。

　　从世界来看，它是中国艺术家推出的新画派;从中国看，它是中国当代文化精神最具典型性的象征图示。它不前卫，但它是新的;它不具观念上的革命意义，但它是创造。这就够了。摩尔、卡德尔都不曾前卫，但他们是大师。

　　在我看来，激烈的革命呐喊是为了掩盖我们还不强大的严酷现实，是为了自我壮胆。从你的言谈看，你对这一点的认识也是清晰的。你实干却不标举空头的革命大旗。

　　我不是对你个人不满意，而是对现代水墨画整体不满意。从曾佑和、吕寿琨、刘国松、吴冠中、古文达、石虎、袁运生、贾又福直到当前一批活跃的青年艺术家(可入品者约二十余人)，没有一个堪称大师。

　　在大师面前，我们除了景仰而外无话可说，批评在大师面前是失语的。所有的研究朱耷、黄宾虹的文章都是从不同角度说他们的零件，而整体却“不可道”、“不可名”。

　　我们可说的东西太多，因为我们之中无大师。

　　当我们争论不休时，大师的出现会结束争鸣。我们争论太多，因为我们之中无大师。

　　现代水墨画能出大师吗?能，不仅、能，而且是中国各种绘画中最有希望出大师的领域。油画难出大师，因为它极为深厚的根底在欧洲。传统派国画难出大师，石鲁的破坏性提按和朱新建的泼皮式涂鸦正是传统派大师已经终结的表征。中国绘画中最后一批大师群或许就出在现代水墨领域中。

　　大师一定是不走传统的路但又深爱传统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很尊敬你对传统的态度。

　　下面结合你的作品谈点意见。

　　一、 你有了独立的坐标，剩下的事是大规范展开。

　　你的坐标点是什么?就是残圆、破方、灵光。方与圆的极少结构，对文人画结构疲软的多发症有很强的针对性;残与破，对西方几何抽象的机械性有很强的针对性。灵光则指向自然神性，它针对的是西方文化中过度膨胀的机械理性。这个坐标点十分独特。

　　坐标点是一个生长点，艺术由这个生长点能伸展出多少种可能性?能创造出多么巨大数量的佳品?这是对艺术家才气的巨大考验。现代艺术家的创作必须有巨大的量——既不离独立坐标又不是重复生产的量。

　　二、“定慧”者，由禅定而入大慧也，它的最大特征是神秘、不可捉摸，而你的作品太具体、太叙事、太“作诗必此诗”、缺点儿鬼斧神工，缺点儿迷狂，缺点儿境生象外，缺点儿解衣盘礴。

　　你的造型前后交错需要更厚重一些，才能与你所追求的精神更吻合。我认为你的形体必须有厚度，唯此才能将空间推向无限，也才能使“灵光”指向空无，才能使灵光真正获得神性。你的画中应该形成薄、厚、虚、无之间神龙见首不见尾地神秘转换。

　　我比较喜欢你的“灵光58”。破方的破处和中心部位的层层空间都有了一种独特的神秘感，如此形成了某种“不可能的存在”。英文册子第14页这件作品的局部更为精彩、更具精神震撼力，黑处的墨全是活的、灵动的、指向无限的(死墨只能表现有限)。这完全是一件完整的作品，其力度超过你所有作品的总合。

　　我喜欢的另一件作品是“灵光52”。这件作品中的圆找不到了，只剩下了残洞，残洞外缘不知由何而来，不知如何向外漫延，边缘与光不知是一种什么关系，远看似乎在灵光中悬浮着一个黑色物体，近察那黑物却是深不见底的黑洞，如此便在无(白光)中出现了空(黑洞)，空中有无，无在空中，从而形成了一种比58号更不可解的“不可能的存地”。

　　在立意上，54号与52号相同，但画得过分刻露而缺乏灵气，结果神秘感消失了，因此远没有达到52号那样的精神震撼力。所以，“画什么”明确以后，“如何画”便成了决定一切的东西。

　　这种“不可能的存在”对你的作品极为重要，它使古代庄禅和现代荒谬撞合为一。

　　三、我认为你画中像皴裂的斑驳肌理的部分，可以挪用、改造黄宾虹笔墨，唯此才能使微观的神秘与宏观的神秘相吻合。黄宾虹晚期作品的每个局部都是无限广袤的大宇宙，而且是不知然而然的大宇宙，极圣、极大、极空、极慧。当然，这样一来你又需面壁十年、二十年，但我认为值得。

　　这一关过了，人们才能由衷地叹曰“大哉，张羽!”

　　新年愉快!

　　刘骁纯 2000年1月12日于北京

作者：刘骁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