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微信,
请点击右上角。
再选择[发送朋友]
或[分享到朋友圈]
我梦见勇猛的白色狮子穿过火焰遍布的群山,北方的大夜烈火般寂寞。
——拙作《血红玛莉》
上篇:再次观察艺术家的时代氛围
郭庆丰近期的装置艺术展“我是谁是我”再次促使我思考艺术问题。艺术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艺术行为在今天到底有何意义?关于这些问题,郭庆丰再次为我提供了说话的契机,但我并不真的认为自己会说出多少独树一帜的见解。数年前我写过一篇关于郭庆丰绘画的文章,其中用了不少篇幅分析当代艺术氛围。到现在,有些情况已经变了,有些依然如故,因此,我还是从观察艺术家的时代语境来探讨郭庆丰这次装置展的特点和意义。
一直以来,我对艺术家及其工作抱有很大的期待。我指望艺术能够帮助我们平衡日趋崩溃的内心结构,救治它的空虚和颓废。我的指望常常落空,但我知道自己不能从根本上放弃。这种对于艺术及其创造者的信赖几近于信仰,仿佛出自天然,因而从未深思。但如今我开始怀疑,我们是否能够,又是否可以指望艺术(以及艺术家)解决我们的精神苦痛和灵魂出路问题;如果我们不能自己指引自己的话,艺术(以及艺术家)也同样无法指引我们。当代艺术中处处弥漫的迷惘、困惑与苦痛是如此的突出,触目惊心,使我几乎要相信那正是生命本质上的痛苦处境造成的。艺术家再也不是倾听万物心声、与天地宇宙相往还的智者或隐士,再也不是以无限的耐心和喜悦装饰了诸神的圣殿与荣耀的祭司;而这正是他们从前曾被人尊重的理由。现代主义者曾深究人的精神,从而解放了那个名叫“自我”的心魔。可是当他们首次从诸神以及自然的手中挣脱、开始关注自身之后,却发现这个名叫“自我”的人那窄小的心灵中飘荡着可疑的迷雾,浓重的黑暗似乎深不见底——这就是真正的现代性精神苦痛开始时的情形。是的,仅仅是开始而已。现代心灵无以言表、也无以逃脱的黑暗道路正在前方展开,那却是我们自己亲手铺设的。精神的暗夜将达乎夜半——许久之前有人这样说过。难道是他在危言耸听吗?希望如此。
而就我所见,这精神之暗还远远不是全部真相。从灵魂可以飞翔的古典时代堕落到肉身沉重的现代,艺术家(还有我们)所失去的又岂止欢乐?那曾是真理自明的时代,美与意义无处不在,确定不移。但如今意义本身已经深深地隐匿了,世界因此不再被照亮,而是陷入了无尽晦涩的迷雾中,只有仍然渴望意义的现代心灵在世界黑沉沉的屋宇下发出低低的啜泣声。我们因何痛苦?正是因为照亮并确定我们存在之真的意义本身如今已无限缄默、拒不说出,这使得我们所有的慷慨激昂、婉转低回都落在了空处。我们呼唤,却无人应答;我们寻找,却找不到。是因为如此,今天的艺术才变得言不及义、无足轻重吗?到处都是“物”的痕迹,当代艺术中充斥、泛滥的是极度贫乏的思想和缺乏形式的干巴巴的符号。成批艺术家正如多年前一位诗人所写的那样在“均匀地思想”。克隆、量产成为标准方式的时代并不真正支持特立独行的艺术家,而是蓄意抢占了他们所有的生存和思考空间,只剩下成批患上了个性焦虑症的艺术家在极力标榜个性的同时却沮丧地发现自己的面目正日渐与别人趋同、混淆。这些可爱的艺术癖患者勤奋工作、拒不放弃,把一张画克隆成了上千张,把一个符号像可口可乐商标一样“量产”得满世界都是。就是这样,他们毫不困难、满怀欣喜地落进了商业游戏的圈套。不可否认,虽然缺乏独到的思想和必要的创造力,但他们看上去还是有点酷、有点甜,也有点与众不同。他们半带撒娇的反抗行为无害又无力,因此显得十分可爱。不错,正是不可救药的无力感使得当代艺术被迫成为无足轻重的心灵游戏,消失在公众的视野中,而艺术家则越来越成了不合时宜并且不可理解的人。当代艺术环境大体如此,但几乎没有人为此悲哀。这也是我对我们的时代特别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方。
下篇:信使之言和肉身之舞
如前文所述,种种蛛丝马迹暗示我们,我们已经丧失了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一部分价值。当代人普遍感到但不明所以的精神失重、生命无根的漂浮状态正缘于此。这也是当代人难以承受的“生命之轻”的真正原因:无所不在的“轻”的感受实缘于生命价值感的缺失。如此,我们有再丰富的思想、再绚烂的才华又有何意义呢?我们一个礼拜就发明一打哲学、创作一打艺术又有何意义呢?思想和才华并非意义本身,而只是有可能使我们达乎意义确认的必要条件。并且,我们之所以具有思考生命和创造艺术的能力,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的;那么我们到底为什么被赋予了这些能力呢?关于这些问题,艺术家郭庆丰的创作活动也经常带给我有益的启示。多年来,我对郭庆丰的创作保持着持续的关注,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在这个集群化创作模式泛滥的时代显得很是特别。他的艺术倾向、方法以及风格都背离当代艺术整体上的观念化走向,因而与多数“当代艺术家”不同。但这也不是他刻意为之,而是他的整个生命状态和精神结构的根本不同所导致的必然结果。这位底蕴丰厚的艺术家出身于陕北农村,他的精神从未与那片流淌着生命灵素之河的土地失去联系。这次他的装置作品“我是谁是我”的首展就放在陕北,这个选择充分表明了他的艺术与那片土地的内在相关性。这件作品在他以往的创作向度上又有新的拓展和推进,我谈一点我的感受和看法。
我曾认为,郭庆丰作为艺术家,一直走的是一条精神回返之路——不断地以一种精神漫游的方式返回民间文化中依然敞开、并且生机盎然的生命故乡。这不能说是错的,但实情可能不完全如此。我忽视了一个重要的事实:艺术家所期待的并非仅仅是个体生命质量的提升和意义的实现,而是力图抵达生命最根本的生发之地,为我们带来那些久违了的生命深处的消息。这也是艺术家所能带给我们的最值得感谢的礼物。我们活着,并非总在获得,同时也在不断地失去。我们也并非总是走在真正的道路上,而是经常会把双脚站在虚空中,却还以为那就是生命的大道。多年前我读到过诗人但丁的句子:“我们离开树木已经很久了/回头一望,模糊不辨”,这说明迷失道路的事情早有发生,并非现在才开始的。
但郭庆丰似乎是一个从未迷失的人,他的精神回返状态是多年来一直保持着的。甚至不仅仅是精神的回返,也包括了肉体的在场:他每年都要回陕北至少三次,如今又以整个陕北为场地,展出他的这件装置作品,这当中充满含而不露的内心柔情和不可遏制的生命激情。这件装置作品的展示现场氛围与架上作品的展示效果截然不同,因为作品在开放的三维空间中呈现,使得所有的观众都直接置身在了作品本身的空间中,而不是面对它冷静地欣赏和评价。四架门窗按照连通四方的形式直接把内心空间和现实空间连接起来,使得整个展示现场都成了作品的一部分,从而形成强烈的精神场,而居于作品核心位置的大红色抓髻娃娃则以生命本体的形态对周围的观众形成沉默但有力的感召。在这四架门窗所打开同时包裹着的灵魂之巢的周围,围绕着一百零八个戴着铜面具的木雕狮子;它们置身于陕北群山之间,仿佛正发出低沉、威严的吼声。我们都知道,佛门狮子吼具有摧破无明、降服心魔的无上威力;郭庆丰在陕北群山之间安置一百零八个吉祥狮子而作此狮子吼,则具有震动心灵的感应力。我的这一说法不是分析的,而是出自我自己在展示现场的真实感受。我当然也经常分析艺术作品,但分析的结果并不重要;艺术首先作用于人的必然是直接的感染力——至少最好的艺术作品经常如此。艺术家并非人类的教师,因此我不指望他们教导我。那么他们是什么人,我们又可以指望他们什么呢?对此我本来是知道的,多看了一些所谓的“艺术”作品之后却几乎要糊涂了。不错,真正的艺术感受总是直接的,在我们还没来得及思考、分析的时候就已经确实地被它打动了。郭庆丰的这件作品展示现场就充满了这种感染力,且这感染力并非仅对我一个人起作用,而是让所有的现场观众都激动起来了。这一点与他以往的作品展示有很大的不同,但不一定是优劣上的差异,而是创作和展示方式不同导致的。
无可置疑,这是一件艺术作品,但它同时也是一个庄严的生命坛场。郭庆丰在这件作品中表现的不仅仅是一种美学上的考虑,更有他多年来灵魂往返的生命境界中难以言表的那些隐秘信息、那些经常在睡梦中启发他的灵感的生命本身的默示之言。这就是郭庆丰与很多艺术家的不同之处,他总会把美学上的企图放在第二位,却竭尽全力地去表现这种更本真的生命感受。如此,这件作品就不仅仅是一种美学思想的结果,同时还是召唤生命本体现身的仪式和庆典。郭庆丰通过这种方式,在呈现自己的美学思想之外,还传递了来自幽深之地的生命消息;他的作品所说的,经常是他作为一位生命信使从本源之地为我们带来的生命本身的言语。这也是他作为艺术家并不局限于时代性价值的真正理由。的确,相对于生命本质性力量的表现,所谓艺术的“学术价值”算得了什么呢?
而数百位观众的理解一步到位:现场从小孩子到老人家全都兴高采烈,扭起秧歌穿行于这件作品之间。他们无需解释就明白,这件作品是一次生命的庆典,所以他们舞蹈。而他们的舞蹈如此忘情,脚步轻盈,姿势美妙,他们内心的热情完全被这件作品激发出来了。我看着这些舞蹈的人们,莫名地感动。这是一个个血肉之躯,是肉身在舞蹈。什么是生命?什么是艺术?在陕北群山之间,狮子奋迅、肉身舞蹈,直接为我们展示了一场非学院式的艺术庆典,使我觉得寻求解释是毫无必要的事。
这次装置展的特殊方式以及热烈的现场氛围使我注意到,尽管郭庆丰也经常对他的创作主题苦心经营,为此他多年来深入研究民间文化和艺术,并且也总是在他的创作中引入文化符号,但他艺术中真正的力量却可能有着更加深邃的渊源:正是他灵敏的内心与所有生命深处那条灵素之河的久久呼应带来了更加饱满、丰沛,更加具有生命本体默示性质的灵感。那是非文化的、因而更加呈现生命的本质信息并拒绝文化性解释的灵感。至此,一切解释都是可疑的,也是无意义的。
2010.4.16
作者:宗霆锋
分享到微信,
请点击右上角。
再选择[发送朋友]
或[分享到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