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陶匠布塔德斯的女儿用线条勾勒出情人影子轮廓的时候，线条就已被写进西方绘画史；更早的，西班牙阿尔塔米拉和法国拉斯科洞穴壁画在数万年前就开始了美妙绝伦的线条叙事。然而，这种叙事后来没有逃脱“艺术模仿自然”的原始诉求，艺术风格发展出写实风格，线条的自律性让位于勾勒轮廓的功能性，色彩图绘成为视觉重心，在现代主义诞生之前，具有书写性的线条地位式微。

　　于是，西方古代绘画中纯朴天然的线条显得尤为可贵，线条的速度、力量、质感可独立于图像成为品鉴对象。公元前4世纪，希腊画家普罗托基尼斯（Protogenes）仅凭一条极其细微的速写线条就辨认出画家阿佩利斯（Apelles），使得“阿佩利斯式”线条成为别具身份指向性速写式线条的代名词。

　　吴陆升的速写就是一种“阿佩利斯式”线条的叙事，造型由线条主导，尽少采用明暗法，尽多使用轮廓，线条非描摹而带强烈的感觉的联想，画面空间和结构由感觉线条塑造，使得其与真实世界保持距离，呈现的图式最终为艺术原始冲动的标记。在“艺术冲动—线条—图像”模式中，线条的纯粹、真实、自由保证了感觉传递的通透，线条质量参与到图像构造和母题表达中，线条叙事和图像叙事最终达成一致，两者的艺术性相得益彰。

　　在梅洛——庞蒂（Merleau-Ponty）看来，身体是一个与世界处于不断互动和对话中的主体，画家是用身体绘画的。“阿佩利斯式”线条突破了透视、比例、明暗的限制，回归艺术家的身体，由于主体与客体、物质与精神以及自在与自为的统一性，这使得通过线条释读艺术家更加可靠。吴陆升的速写线条具有自由渴望性和观众开放性，这传达着他某种特殊的身体知觉。

　　吴陆升的《甘南速写》系列是放纵线条自由渴望性很高的作品，喇嘛、山羊、朝圣者、狗等意象线描的直接创造者似乎不是作者主体，而是线条本身，线条未因循既定的规则，而是在可能的轨道上流淌，舒缓、跳荡、粗细、转折等变化与书法线条异曲同工，被解放的线条回归到线条本质——在自律中发挥创造。创作主体隐匿在线条背后，如马蒂斯（Matisse）所言，唯一的动作就是不断寻找线条的渴望，去看它想延伸到哪里，想在哪里消失。如同蜿蜒河流恣意延伸，自由性是线条的普遍属性，限制自由性是写实主义画家的普遍手段，激活自由性却是吴陆升与线条的相处模式。自由性线条的激活非一日之功，画家阿佩利斯得益于终日痴迷画线，吴陆升则得益于谨遵黄胄先生教诲终生不放弃速写。被激活的线条成为身体知觉的载体，豪迈、挣扎、怜悯等感受付诸于线条，真性情的吴陆升跃然纸上；创作者的创作姿势、状态付诸于观赏者的身体投射，至此，吴陆升的“阿佩利斯式”线条完成了身份指向。

　　罗杰·德·俾勒（Rogerde Piles）曾称赞未完成的急就章性质的素描更具神韵，《甘南速写》系列很多作品具有这种急就章式的观众开放性。创作者、观赏者、创者客体，在开放性的“阿佩利斯式”线条中互动，创作者的身体知觉诉诸创作客体，然后作用于观赏者视觉，观赏者即时的身体知觉亦作用于创作客体，与真实视觉、想象一起完成艺术再创作。与一般的鉴赏活动不同，自由性急就章式的线条更容易触发身体反馈机制，这是吴陆升线条的独特之处。《甘南速写之十五》中，吴陆升的创作兴奋变现为跳荡有韵律的粗犷线条，观看者变视觉图像五个喇嘛为自己身披红袍的身体感知，自觉补充线条空缺和轮廓，鉴赏的艺术冲动不亚于创作者的艺术能量，作用于其中的除了真实线条，还有身体与想象。

　　吴陆升自由和开放的“阿佩利斯式”线条打通了从创作者身体到鉴赏者身体的知觉路径，缘于线条从手指间流淌出的瞬间，已饱含欢喜、怜悯、愤怒和冷漠，这是人类普世的感觉。

　　在这里，线条不但主宰着艺术，更主宰着人类。

甘南速写之十五

作者：柳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