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外，自由之地

（文／苏容）

 

她失去了时间。或者说，她幸运地躲开了时间。

她应该超过六十岁了，但还是个少女的样子，甚至是更小的小姑娘，笑吟吟的，不好意思的时候会悄悄吐一下舌头。也随时可以飒爽，毫不含糊地搬动沉重的工具和材料，透露一点年轻女拖拉机手的影子。

她逃脱时间，是在哪一个时刻发生的呢？因为她总是一个人待着，没有人看到她的世界在颠覆，也没有人见证她如何就躲进了风停雨住的时间之外。

是在那烧书的三天三夜吗？

后院里，火光熊熊，爸爸的藏书仓惶地被火苗狼吞虎咽，她旁观这火的狂欢节，还不懂得什么是失去，小女孩双眸发亮，因为“火苗真好看”。毁灭之美也是美。

当世界颠倒，无数的时刻都有可能让一个孤独的小女孩向内藏身，藏进内心里稳定而自由的世界，尽管充满危险与奇幻，一样逻辑顺畅。

谁看见了小姑娘的逃跑？

大兔。它从她四五岁到她家，陪她打玻璃球听广播，用9 年时光来夯实它在她世界里的位置。

野猫。在所有寂静阴霾的日子，它们毫不势利地献出歌唱与温柔，它们眼珠闪烁给她光……

其实是，它们陪她一起脱轨。她和它们做着游戏玩着玩具，偶尔从她的永恒之地观望窗外被时间的河流冲刷得东倒西歪的世界。

外面的力量再也奈何不了她，她自由了，她让她的小人书一本本立体起来变成雕塑。她获得了一双上帝之手，那在时间的领地本该寿终正寝的一切，在她的王国不但活转来，还生长出了深刻的永恒的意义。

老柜子，旧抽屉，打破的高脚杯，包水果的泡沫网，工厂里的木头模具，枯树枝，线头，绳子，贝壳，鸟笼，奶嘴……更多的是支离破碎的洋娃娃，四肢倒立，被栽种在荒漠或漂流于太空，洋娃娃的大脑袋在所有的地方生长。它们脱离了时间，意味着也脱离了原本被赋予的概念，它们被重新组合，脱胎换骨，不动声色地一遍遍演绎她所经历的一切。

粉光、蓝光光怪陆离，世界闪烁万物流动，一切都在生长，毁灭也是生长，因为唯一永恒的存在就是变化。那种生长，在时间之内是奇形怪状，到时间之外就是顺理成章。乌龟壳长出脊椎动物的尾巴，伸出人的手臂，给这个世界施展魔法。纱帐半掩，恐龙横行，蜥蜴升空，骷髅行走，树上结满钱币……史前与未来同框，天空与海洋相融。逻辑通达，秩序井然，各在各位，各不在各位。

娃娃们经常会爬上高处，俯瞰或倒悬。不是恃才傲物的不胜寒，是被孤零零地挂在树端，悬于架上，风景在她的俯视下变形，面貌奇异。

她好像是在说我弱我冷我需要你爱我照顾我温暖我。又好像在说，我不要被靠近，你走开你讨厌我不喜欢你不喜欢你们所有。只有她的狗她的猫她的兔甚至她的鼠，是这个神秘世界的温暖，尤其是猫和狗，那是她的孩子，她用所有的深情为它们著书立传，它们在的地方必定是云锦天章，余霞成绮。

经常，世界安静成一个完整的盒子，盒子里有柔软的壁，像是妈妈的子宫，藏着那些不肯出生的孩子，不想出来，不想看那浊浪滔天的时间的世界，于是变成子宫里的精灵，以精灵之眼改天换地。

说的是庆庆，和她的装置艺术。

在中国少有人做当代艺术的时候，庆庆的名字就如雷贯耳，她的装置和行为艺术被当作中国“观念艺术”的标志。

 

三百多件作品把庆庆在宋庄的家变成一个私人美术馆，取名“妙幻博物馆”。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在798。那时，她的盒子装置已有不少，但当时的我只觉得有些怪异有些好玩，却不忍深看不敢深究，只管把眼睛拴在大墙上悬挂的扑面而来的麻衣作品上。一层又一层的缝制，里面夹有漂亮的细碎干花，半透明着，轻盈而充满质感。这些女式古装，平衡，对称，像张开的蝶翅一般脆弱而美丽。披挂她们的生命并不存在，但她们有自己独立的灵魂，各有性格、各有气质。宽袖端然气度不凡，长袖婉约又透着点凌厉，旗袍端庄有韵致，小袄殷殷，长襟翩翩……她们巨大地悬在墙上，敏感却不多情，只可观赏供奉，不可亵玩穿着。她们有距离，有高度，是一种男人仰视而不敢求，求之也不能得的美。

 

她们的创造者庆庆，笑吟吟的高个女子，养着猫和狗，狗叫逗逗，猫叫袜袜。一个完整而和谐的世界。

后来她搬去北京宋庄，逗逗和袜袜长命百岁，又添了小狗和大狗。她的房子也是她的作品，走进去看，心里总是慌慌的，作品海天海地，细节无穷无尽，一件作品里藏着多少妙幻世界，在一处站久了，会担心来不及看下一处。盯着下一件，又觉得上一件还没有看够。慌着走着，心想，下一次来就好了。结果下次再看，竟如初见。像一个神秘世界丢出的密码，每次仅透露只言片语，终究不能让你完整破译。

 

庆庆说：只要能做作品我就高兴。做成也罢，不做成也罢，我都高兴。这是唯一滋养我的事。

庆庆的使命，就是建造时间背后的那个世界。在那个世界，一切都会发生，一切皆有可能，它与我们这个世界的连接是通过艺术家的智慧和艺术家的爱与愤怒。

这个14 岁爸爸就被关起来，不到18 岁又失去妈妈的姑娘，在时间之外纵横，可以成熟冷酷地戳中这个世界的痛处，入木三分不留情面；也可以弱小天真仿佛天外来宾，禁不起一丝尘埃。有时想，它们根本就是庆庆的自书，她不售卖，不讲给别人听，小女孩自己在玩自己的玩具，是自己画给自己的小人书。她将自己嫁了又嫁，也将故事讲了又讲，只可惜，她的愿望曲折，心绪支离，旁人，接不住。

 

本文节选自《阿弥猫：庆庆的妙幻博物馆》，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