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东京都中心城区市谷的武藏野美术大学新校区

武藏野美术大学鹰之台主校区木材雕塑工坊

　　在国内当大学老师久了，一定要出国看看他国高等艺术教育的情况是怎样的。还是那句老话，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改革开放前后，中国的高等教育包括艺术教育，其框架、模式和体例，由学习苏联转而借鉴西方，这两个阶段都不可谓不全力，都不可谓不渴望。从一穷二白搞教育到借鉴、引进、吸收，其目的自然是发展本国高等教育，最终服务于本国的社会发展和建设。然而，近些年连续累计积压出现的巨大高校毕业生就业压力，不仅是外部的社会经济结构体制和机制问题，从教育本身检视，早已是高等教育严重脱节或者滞后于国民经济发展的动态需求变化的根本问题。

武藏野美术大学理事长长泽忠德(右一)、校长桦山祐和(左二)、副校长篠原规行(左一)和高岭教授

　　此番来到日本访学，由于邀请方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Japan Foundation)充分尊重我的专业和爱好，访学交流考察的内容项目完全由我自定，所以，四个月时间里，我把考察的范围尽可能拓展得广泛。因为我的专业教学和行业实践的方向是当代艺术批评(理论研究)，所开设的课程有理论色彩浓厚的艺术批评方法论，有提质美术史论的视觉文化概论，有实操艺术生产力的媒体策划与传播、艺术展览与传播、非营利艺术机构管理，还有培养批评意识和反思能力的现当代艺术现象与问题研究，等等，可以说是火力全开的“全科”艺术批评理论研究。那么，作为日本艺术生态链条里不可或缺的日本高等艺术教育自然也应纳入我的视野。

武藏野美术大学图书馆的设计和功能堪称全球领先

武藏野美术大学美术馆的混凝土建筑风格红极一时

　　要考察日本的高等美术教育，在有限的时间里，自然以东京艺术大学和武藏野美术大学最有代表性。这两所大学，一个国立(公立)，一个私立;一个是音乐与美术共存，一个是美术的全科大学。显然，后者是一个完整独立的美术大学，考察起来更有针对性，而且它又是一所私立美术大学，在众多的艺术类大学中能够如此吸引青年学生自掏比公立大学更多钱包来学习，说明它一定具有独特的能够引领并且满足社会上相当占比需求的特质，所以更值得和国内的美术学院做一番比较，激发出更深层次的思考。

武藏野美术大学造型构想学部创意创新学科教学空间中，随处可见这类强调关注社会问题的图例

　　为培养引领社会风尚的人才而竭尽全力

　　日本高校毕业生的就业环境怎样，仅从大量中国留学生赴日并且毕业后在留工作就略窥一斑。社会需求大，除了外部社会经济的状况使然之外，高校在介入和引领社会需求方面，也发挥着重要作用。这方面，艺术院校中，武藏野美术大学可谓独具特色。

　　在武藏野美术大学2019年新开的位于东京都新宿区市谷的黑色大楼里，前校长、现任理事长长泽忠德(Tadanori Nagasawa)热情洋溢地与我进行了长达四个小时的全楼(全校区)上下带看讲解和学术交流。这座被长泽理事长称为“陆系岛”的新校区，与位于东京都小平市的武藏野美术大学鹰之台主校区，在板块和职能上有着重大的不同。而要理解这两个校区的不同，首先要清楚武藏野美术大学独具特色的现有教学研究两大板块，即造型学部(日本画、油画、雕塑、视觉传达、工艺、建筑、空间演出设计等等通行美术与设计学科)和造型构想学部(创意创新和映像两个学科)。而在造型构想学部中的创意创新(creative innovation)学科，则是长泽理事长担任校长时(2015-2023年，两届)的大手笔。从字面上理解，它指通过独特的思维和创造性的方法，开发出新的想法、产品或解决方案。有些人认为这就是艺术×商业，所以要这个新的学科从郊外插入市中心。而通过与长泽理事长的交谈，我深切地感受到这个创意创新学科绝非简单的搞产学研结合的模式，在它的背后透露出强烈的社会和人文精神。

武藏野美术大学鹰之台主校区樱花盛开

武藏野美术大学全球教育与交换中心是外国留学生的管理服务中心

　　较之于东京艺术大学的美术学部，武藏野美术大学作为一个整建制的美术大学的确以设计为主，强调社会服务和应用。但在近四千名在校生中，仍有1/4的纯艺术类专业和学生，这个比例就属于正常标准。其实，无论是纯艺还是设计，一个现代形态的社会当中，办一所艺术大学的目的和意义究竟是什么?是教授青年人某种技艺，去间接或者直接满足一个社会对艺术精神的憧憬和审美使用的愉悦这两方面的多样性需求，还是让青年人在学习过程中打开自己潜藏着的对社会产生影响的真实自由的创造力?

　　对于什么才是人的真实的自由创造力，怎样才能培养这种创造力，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许多艺术高校至少有两种观点，一是认为它不可教授，它更多的是一种禀赋，可教授的只能是技术或手艺;二是认为它虽不可教授，但可以引导和培养，可以为形成有教养的综合性素质去寻求方法和路径。在前一种观点的教育下，年轻人可能更多地关注自我，他对社会现实的影响力的成效几率相对较小。而后一种观点下教育出的年轻人，可能会更自如地融入社会，对现实的影响力的成效几率会更高。这两种教学理念之间的差异，颇似中国的一句古老名言：“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在我看来，这两种理念之间的差异，是在人类原有的长期运行的单一社会结构中存在的，已然无法适应更高维度的当代社会的复杂环境和现实发展。所以，我认为当今高等艺术教育还应该做进一步的补充和调整，即艺术教育当然不能只教手艺，但也不能满足于教授学生判别运用手艺的时机和情境，而是要更进一步，培养一种能力和素质，它能够根据外部世界的变化，将自己掌握的手艺转换提升，创造出一种新的视觉形象和产品形态。从这种意义上看，要想尽早养成这样的综合性素质和品格，最好的路径就是以现实社会为镜子，要介入社会，既要向社会提问，又要从社会中找答案，在与社会现实的际遇中修正、养化、和合直至生成。

武藏野美术大学鹰之台主校区气势撼人的金属雕塑工坊

武藏野美术大学市谷校区创意创新学科的教学讨论场景

　　正是出于这样深刻思考，早在2009年还未当校长的时候，当时的长泽教授就开始竭力推动学校在造型学部和造型构想学部两大板块的基础上，还要在造型构想学部里增加创意创新(creative innovation)学科。为了在保持武藏野美术大学既有教学板块优势特色的同时，能够不受约束地、大踏步地探索更高维度的创意创新的办学新路，最好的方法就是直面日本社会的心脏，从中寻找突破点。市谷校区正是由此而诞生的。

武藏野美术大学鹰之台主校区鸟瞰(局部)

武藏野美术大学独具特色、深受学生欢迎的学生交流中心

高岭教授在武藏野美术大学艺术文化学科教研室参观

　　大学既要向社会提问，也要向社会提供养料

　　进入市谷校区创想创新学科的本科三四年级的学生，已经开始在教师的指导下介入现实社会，在广泛接触社会的过程中，找到影响和提升社会问题的方法和路径，也就是由学生自己首先提出解决社会某个环节或者层面问题的思路，而不是由老师自上而下地指定和设定问题及其答案。对本科生都做如此安排，遑论研究生和面向社会各年龄段设置的合作创新课程。当今社会面临着深层次的社会结构固化和老龄化等诸多问题，更面临着诸多自然生态等环境是否可持续发展问题，这些都远非以往单一的艺术表达和设计应用能够解决得了的，需要我们的艺术家和设计师将自己的创作重心从画室、工作室前移，从现实社会的强烈要求中寻找自身创作的愿景，真正做到以创造性的思维接应社会现实，以创新性的成果引领并且满足社会的期待和渴望。

　　基于此，美术类大学应该成为社会发展的重要力量，应该为社会输送介入社会、了解社会、能够提出影响和提升人类全方位整体化新价值的高素质人才。

武藏野美术大学映像学科的教学实践空间

武藏野美术大学拥有全日本体量最大的民间艺术收藏

　　对社会的影响和提升，绝不是一味迎合，而是引领未来。武藏野美术大学的市谷新校区和创想创新学科，既是陆系岛，更是实验场。这不由得让人想到了存世23年却犹如一块充满磁性的基石的黑山学院(1933-1956年)。那里没有老师和学生的区别，人们因为一种对实验精神的渴望而汇聚在一起，来到那里的人，都带着发现一种前人未曾做过或者是不能做的方法和形式的憧憬。

　　那里当然有著名的醍醐灌顶式的约翰凯奇(John Milton Cage)的音乐创作源泉，也是劳生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找到他毕生创作理念的地方。尽管黑山学院的创始人约翰·安德鲁·赖斯(John Andrew Rice)的初衷是探寻一种新型的综合大学教育，但他认为艺术应当在大学教育中扮演核心的角色，于是决定寻找一位重要的艺术家来领导黑山学院的艺术教学。后来的情况是才被关闭的包豪斯学院的约瑟夫·阿尔伯斯(John Albers)来了，莱昂内尔·费宁格(Lyonel Ferninger)来了……最终黑山学院名垂青史，是因为它为后来深刻影响美国社会文化领域的许多杰出人物，提供了一处观念变革和头脑风暴的试验场。

　　艺术应当处于每个学生教育经历的中心地带而非边缘。教育改革的初衷孕生出黑山学院浓厚的艺术氛围，在那里，没有人期望很多到来学习者成为艺术家，但学院和个人都把学习艺术看作是一种神圣的行为。同样的，武藏野美术大学市谷校区的一个更深层的目的是，让艺术更直接更便利地深入社会、介入闹市，通过面向社会各年龄段设置的合作创新研修课程，让每一个学习者都获得艺术家的特质。

武藏野美术大学收藏的世界各地设计师设计的座椅激发着学生们的创造力

　　长泽理事长告诉我，2009年是武藏野美术大学成立80周年，举办了世界美术大学教育改革校长大会，共有12所艺术高校参会，其中日本本国有6所高校参会，包括中国美术学院在内的其他国家也有6所高校参会。中心议题是世界美术大学应该如何发展。会后发表了《东京宣言》，强调要改变过去人们对美术的误解，艺术不能高高在上，实际上艺术应该和社会产生更多的联系。他举例说，武藏野美术大学的入学考试极有特点的是，所有学科都有20%的名额留给了不会画画但通过学校里的普通学科(例如英语、日语、数学、科学、社会研究等)考试合格的新生，这些人入学以后再接受美术的基础训练。这就既为学校储备综合性知识人才提供了便利，又为融入社会、满足社会更新的审美需求提供更大空间。再比如，现在流行的学位界定，把MFA(艺术硕士)和MBA(工商管理硕士)分开，造成了获得后者的人在实际工作中只懂管理，却抑制了创造力。但是经过多年的教改，特别是市谷校区开办的各类面向企业、自然人和政府机构的研修课程，让获得了艺术硕士和博士学位的人进入或重新进入大企业，该企业的创造力显然有了巨大的提升。打个比方说，如果企业中10名MBA中有2名接受MFA的课程教育，或者干脆更换为MFA，那么该企业的整体创新能力会有很大的提升。原因就在于接受了艺术的熏陶和教育的人，具有了艺术思考力，对于经营和管理一个企业能够产生很大的聚合力和再生力。

　　武藏野美术大学的教学改革，在前任校长长泽先生(现任理事长)、现任校长桦山祐和及副校长篠原规行的推进下，起点是向自己提问，提问自己要向学生传递什么样的知识，培养学生怎样的素质和品格，去影响和引领社会现实，提升民众的艺术眼界和人生体验。

高岭教授在武藏野美术大学鹰之台主校区与学校领导者们交流

高岭教授在东京市谷的武藏野美术大学新校区与长泽理事长交流

　　东京艺术大学副校长今村有策(Yusaku Imamura)教授在与我的交流中，也谈到了大学的责任是提问，是代表社会向人类的未知提问，而社会总是想要从大学这里得到答案。作为日本大学建筑学科的毕业生，今村先生曾在日本建筑大师矶崎新事务所工作过多年，长年参与东京都的文化政策规划和咨询，也自己办过学校。正是如此丰富的社会实践经验，吸引了东京艺大向这位非本校专业毕业的高端人才伸出橄榄枝。2018年他被聘任为东京艺大教授，2022年担任副校长，负责全球艺术实践和国际合作。长期从事艺术理论研究、批评实践和展览策划的我本人，同样深感艺术家就爱提问，但社会却偏爱答案。那么，这一方面精神务虚与另一方面物质求实两者之间的错位和失衡如何解决?现在可以更明确地看清楚的是，艺术与现实、教育与社会之间的矛盾，其实并非简单的二元对立，不可调和。事实上，在这二元之间，还存在着作为中介和过渡地带的中间场域。这二元中的任何一元，只要不是只以对方为限，把对方想象成需要己方加以改造的对手，而是走出这个二元的固化结构，首先能够再向内即向任何一元自身追问、反思、调整、变革和突破，那么这种对立和脆弱的二元之间的关系，就会形成一个新的维度里的多元共生的关系，它不能再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来简单概括两者间的平衡关系，而是可以表述为“你中不必有我，但我能以你能接受的方式影响你”。也就是说，艺术是通过带动设计理念而间接地影响和引领社会的。这也就是上述在企业和机构里引入一定比例的MFA学历的人员，就极有可能为企业的创新注入强大的能量。

东京艺术大学副校长今村有策教授和高岭教授交流时绘草图

在东京上野的东京艺术大学主校区，高岭教授与今村有策副校长(左一)进行交流

　　高等艺术教育在今天的确是到了需要真正坐下来认真思考，究竟应该教什么和谁来教的问题。一厢情愿地自认或者画地为牢地自持，教育出的只能是无法融入社会、改变社会和引领社会的低能儿。艺术需要变革，但变革的最终目的一定是为了有利于社会，而在实现最终目的的过程中，是需要加强对社会的介入和引领，是需要增加可见和易识的教育环节和手段的。

今村有策副校长主管东京艺术大学全球艺术实践和国际交流

　　用我总爱说的一句话来提炼一下：去那里是为了寻找回来的路。我们重视纯艺术，是因为它代表着人类视觉探索这个风筝能飞的多远;但它终究是通过绳索和大地上的我们以及我们赖以生活的环境联系在一起的。这种绳索就是像设计、工艺、建筑、舞台美术、服装这类的学科和专业，它串联起艺术自由的创造力对整个人类社会的引领和鼓舞。

东京艺术大学上野主校区教学设施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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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