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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巧积厚 率尔磅礴 ——初读《唐子农印存》

    今天,时代为人们铺陈了大量的信息和机会,同时也使每个人对自身精力付出与分配的选择更加艰难了。金石家唐子农先生最近曾说“我们是不能同古人相比啦”,话虽是针对古人攻一艺往往穷根究源、倾注一生而发的感慨,但仍能体会到的潜台词是:即使不得不巧攻,也要用力一拼!这就相当不简单呢。因为大家都知道,离开实用的书法距离使用电脑的现代人的多媒体审美观有多远,离开实用的篆刻距离使用指纹密码的科学价值观的位置可能在哪里。更有甚者,他正生活在许多“无”的特殊境况中。

 

    真想赶快一读这本“无”中生“有”的《唐子农印存》。

 

    我不知道子农兄至今爱好书画篆刻是否是“天性使然”,也许跟他少年时代幸遇良师朱复戡先生,特别是与感受到先生“用志不分灵智妙运修改一件印稿”所释放的人格魅力有关,也可能是对传统艺术的绵绵气韵已有日久生情的不舍?

 

    说来惭愧,由于我们共同的朋友书法家乐心龙“说项斯”的原因,我知道子农善于治印、子农听说我嗜好诗文已不下十年,但真正促膝谈艺好像只有心龙召集的在城隍庙湖心亭茶楼小聚的半天。如今,故友离我们远去已经四年,我竟第一次读那么多的子农刻石,并不得不向壁独语,岂胜伤慨。

 

    子农曾几次在电话中对我声明,他是农民,浦东农民。我想这不是为了“炫耀”他的家庭出身,也不是“自负”地位卑陋,而是希望对他的特别重于实践有所理解吧?我理解这是一种象征,一种生存艺术。因为先民的“刀耕火种”和印人的“刀耕石种”是相通的,通在从一开始到结局几乎都只需要默默劳作,语言翻不转土石,吹气吹不出高产、优质。在熙来攘往的利禄场边,这可能蕴涵着我这位艺术自耕农朋友内心的些许孤凉和傲兀。说是自我定位,不妨说更是一种选择;说是几经选择,无碍曰紧连一种根性;因为能自认耕者而有其石,里面应没有无奈,没有自卑,也不会后悔!       紧连根性而有其石的耕者的选择,就算是最土、最农民的,也是最自然而愉快的。听说子农一开始摹仿的是齐白石印章,喜欢的则是钱松篆刻,并以所摹《不露文章世已惊》一印投在朱复戡先生门下。钱松,字叔盖,号铁庐,曾手摹《汪氏汉铜印丛》等谱中的汉印约两千方,为“西泠八家”之一,但所作不仅功力深湛,而且有显异于其他七家的朴厚风格,被赵之琛叹为:“此丁、黄后一人,前文、何诸家不及也。”印风影响到后之吴昌硕、赵古泥等。子农学印一眼就相中风格朴厚的钱铁庐,也许一开始他并没意识到自己和这位苦耕而求“同能不如独诣”者有多少相应性,但消息已经潜在而潜通。

 

     不是比附,而是事实。铁庐工隶篆,以古铁为别署的子农学书是从临习隶书《张迁碑》和《衡方碑》起步的,后学小篆《开母庙石阙》,后学金文《毛公鼎》、《大盂鼎》和《散氏盘》等。记得子农在一篇短文中曾谈起刀法,可能他深会于钱氏《蠡舟借观》印边款文所说:“篆刻有为切刀,有为冲刀,其法种种,予则未得,但以笔事之,当不是门外汉。”因此,子农之以隶篆书法之“笔”治印,似乎是一不留神就踏进了金石的正门之内?不过,他追随朱复戡先生后,从此耕石如耕田地锲而不舍,大有齐白石初刻印章就“并不看做文人余事”(黎锦熙《齐璜刻印事略》)的怀抱,又完全是自觉、热忱地走向篆刻的煌煌大堂。

 

    子农以篆刻为此生的大事,其自觉性包含着对篆刻艺术本身种种表现的慎重选择。他不负师训,对秦玺汉印仰而摹之,从发现《九原丞印》、《云南令印》等作的震撼力起,树立了创作方向的大气信念。另一方面,他对自己感兴趣的同样崛起和脱胎于秦汉的近现代诸家认真作了比较,佩服他们各自的个性特长处:吴昌硕——浑茫,齐白石——犷悍,钱瘦铁——爽利,朱复戡——遒劲。往上追溯,又被赵之谦引诏版入印的新奇所激奋,又对邓石如“铁钩锁”的圆劲、巴慰祖“独撷古茂”的斑斓成微醉,又屡读傅山和高凤翰古奥的常用印,为欲穷其堂奥而痛苦。直至旁涉大量书画名家的盛传印鉴,当然包括八大、石涛的名印,直到反复赏玩蒋仁(山堂)的《吉罗居士印谱》,爱其苍劲简拙,文采古雅,才找到相应的风骨主纲,并对浙派开山者丁敬(敬身,龙泓)的“浑浑集大成”之作理解到“无以言说”。这就使我想到子农在篆刻艺术的审美和创造上选择到了什么。是什么呢?是一个“拙”字。赵之谦在《书扬州吴让之印稿》中有说:   浙宗见巧莫如次闲,曼生巧七而拙三,龙泓忘 拙忘巧,秋庵巧拙均,山堂则九拙而孕一巧。   子农爱蒋山堂、丁敬身是尚拙,是更倾慕“忘拙忘巧”!为此,已有明确的石耕方向,就可以博采耕种的具体方法,也即在“拙”与“巧”之间的一切方法都可以用来为“忘拙忘巧”服务。这就有了子农的这一系列既多变化、又贯穿着类似颜真卿这种“田舍郎”、陶渊明这种“扶锄者”之精神的石田产品。

 

    子农爱蒋山堂、丁敬身是尚拙,是更倾慕“忘拙忘巧”!为此,已有明确的石耕方向,就可以博采耕种的具体方法,也即在“拙”与“巧”之间的一切方法都可以用来为“忘拙忘巧”服务。这就有了子农的这一系列既多变化、又贯穿着类似颜真卿这种“田舍郎”、陶渊明这种“扶锄者”之精神的石田产品。 这是动脑筋的自耕农,有艺术智慧之积累厚度的石耕者。其智慧的主要表现为别选佳种,力育新品。滔滔俗浪,幽幽古心,子农偶然透露他的刻印不过是“换以小酒,假此悟道”,这真令我既吃惊又高兴得流泪。庄子笔下宰牛的、粘知了的都可以是有道者,柳宗元所遇泥瓦匠和种树佬都已经是悟道人,为什么在复杂得容易迷失自己的现代社会我们就不明白用最简单的生存方式去升华人生是最明快而有效的途径呢?这当然需要以大雅入大俗的勇气,远比挥霍财势者附庸风雅困难,否则买醉合道马上就形成艺苑仙景了。

 

    那就不妨在“印道非道,道非印道,道道非道,非道皆道”之下,谈谈我对独特的子农篆刻艺术的初步看法。

 

    从明清以来,四五百年高呼“就秦玺汉印着手治印”已经成为陈腔滥调。大家都这样做,也就多数人都没有怎么样。子农在尚拙的审美观下虽也游心秦汉,但更有个性化的选择,那就是:专觅心仪,避免撞车。眼看朱老先生在“金”上的功夫了得,他就设想主要在“石”的钟情方面多数开拓。因此,如在作《听山》一印时,借鉴《祀三公山碑》的奇崛体段,吸收《石门颂》的遒转笔势,参用《石鼓文》的斑驳线迹,就形成了不同于邓石如、吴让之引汉碑篆额于秀美印文的新面孔。用作者本人的话来说,要点是“金密、石松,我用松”。再如,大家都懂得从明清流派佳作中寻找追踪秦汉的门径,但切入文何、朱汪、丁蒋、邓吴而流连忘返者不在少数。子农选择浙派为质朴、厚重及生辣的艺术诉求,但更明确地告诫自己“这只是借道”,并且所借者主要是“书卷气”和“情感性”。这就不难理解他那些端庄之作何以不落入“画戟仪仗”、“燕尾鹤膝”的程式窠臼,可贵若是。

 

    中国的金石与书法从来是孪生兄弟,但似乎从汉、唐强调笔法的突出地位之后,就难得有人不从操作的顺序过程而首先从操作的整体效果来强调创意呢。子农从朱老前辈为其修改印稿之“点铁成金”中悟到章法、布篆的重要性,因此他的考虑整体先于部分与细节的理念,成了他重要的个性化创作原则:全实用虚,纵横归逸。

 

    径直学汉印之满白私印、雄壮的丞令铸印和豪放的手凿官印,加上借道西泠印家的“书卷气”,融合徽派凿石的“敦厚性”而自设“全实用虚”法,这就基本形成了他“沉静”一路的个性印格;换以妙悟浙派印作的“情感性”和自为“纵横归逸”法,这就基本表现了他“驿动”一路的个性印风。听说,子农在印作“动静”的取舍上有过多次变易。现在在“印存”中留存的印蜕,“驿动”类多半是前几年的作品,数量虽然欠多,但却相当成熟而动人;而“沉静”类的创作时间跨度则一直延续到目前,从数量到质量似乎更鲜明地举起了一家旗帜。

 

    我揣摩,子农“沉静”类印格的形成有一个非线性的过程。为了理解的方便,姑且用线性的描述来概括一下:平直线匀分布结构为基本式,主要参照是汉满白私印。《古谿萧氏》小印属于代表作。以此为基础,参入一些有呼有应的疏处、虚处,是这类印格在结构上的重要特征。较具体说,结合字法和笔画长短来处理的,《葆平》是一例。其“平”字的左竖点与上横拉开一些距离,“葆”字右部中间一横不再向右边伸长,这两处留红,与“平”字下一留红处相呼应,全印就远离了平板。运用笔画的粗细来调节笔画间距而至于匀称中有几个虚疏呼应处的,《张如皋印》为一例。用结块法简化一些连笔多的结构部分、用相邻笔画并块法强调一些处所的密度与厚度,并和一些较大的留红处作对比的,晋昌子自制《子农》大印为一例,其“农”字上部之左右两个对应的竖“山”结构,短横都特别短,结块后已像一面逞曲线的两粗竖,避免了不用此法可能有的琐碎感,加上“辰”的上两横作并笔等产生大白处,全印的疏密对比与变化就显得鲜明、丰富而耐人寻味呢。综合上述前两种方法的佳作甚多,《申杰》一印亮眼,《张平》一印尤精。结合上述三种方法的印作,《武中奇印》可以为代表。发展到字间并笔、并块的,如“至人无法”十六字印一类,已产生“光效应”,别有一番新鲜感啊。

 

    我们知道,明清印章讲究疏密趣味,各派巧妙各有不同。子农在“沉静”印格的疏密处理上能自为分寸,或夸张而强烈,如《一呼一吸》,或隐藏而被人忽略,但都不涉古泥、粪翁派布篆的过为装饰习气,厌堕徽派末流的琐碎,力求坦然;然而,终或是深层心境的无意识流露,其“沉静”印格之朴厚中略含郁涩,一如“驿动”印作在奔放中不无怅惘,都反而耐得咀嚼,增添了构成之外的复杂回味。

 

    这就接读他的“驿动”之作吧。倾心的汉凿官印似乎比汉白私印更属于子农化形迹的借鉴处,甚至该说连更多民间镌凿手段也都被他的自律性消融了。在布局上,数字采用或大或小的长、方、扁外形作牝牡挤让组合,戏称“不规则形拼板”还难以尽传其妙吧!如小的《乐心龙印》,探僻入幽,《何伟毅印》,铤险归逸,不是神定气闲,力实刀灵,任情起伏,何克臻此?在篆势上,参入秦诏版篆而发挥之为一类,如款有“别存奇趣,极可喜也”语的《萧海春》一印,我欲称之为“行篆”,不知行家以为妥否?参用砖瓦野趣而以刀为笔去舞动大篆的为一类,如较大的一方带十字格的《海春之鉩》,生辣排奡,《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混茫奥宕,不可一世,均难具论。至于直使大斧砍山,《蛟川父》自带六朝造像憨态,可谓子农难得的“愚公体”;《己化》印顾盼放电,暗夺白石老人奇胎,可谓子农偶有的“智叟体”。有道《海春之印》,铁笔浓墨,垒块翻滚,亦拙亦巧,已在智愚之间,忘涉雅俗共赏之境;我谓《山川行藏》大印,濯足振衣,登峰长啸,有怀怆然,或处磅礴边缘,正伤“送君者皆自崖而返”之心!

 

    这是子农所治印章中较主要的两种调式作品。我赏之,有充实,有昂扬,有愉悦,有惊喜,有潇洒中隐隐的挫伤,也有慷慨中淡淡的忧愁。或许,这才是艺术人生真实的艺术。

 

    另有一些朱文印,或与白文中“沉静”类之朴厚、“驿动”类之奇崛呼吸相通,能进一步印证其艺术渊源和创意焦点,还有少数与主调印貌迥异的逸作,反映出尚汉堂主不拘一格奴仆古今金石和补充微量元素的气度与雅兴。如《十藏五出》、《藏之龙脉》与《翕斋》,出秦汉篆势而融封泥残蚀之美,如《仲元》、《弘年》得秦小鉩之精劲,无边线的《烟云堂》夺邓、吴圆朱文之秀健,《抱雪斋》以缪篆参用盘铭跌宕体势、更用疏松显其空灵。还有一些体悟惟妙而不拘朱白的佳作,如《翁己化》融化了铜器纹饰,《周越佳印》扩散了王冕笔趣,《朴》、《潘》收紧了赵石构想,《道合乾坤》活跃了石涛构成,《徐记》以北碑书为元押,《徐》以砖拓为瓷品底铭,已不可尽言呢。

 

    这是子农以篆刻为化身的人生艺术烂漫的一面。我读之,在游戏中致选择,如见童心的认真,在选择中工游戏,不无会道的悠然。

 

   合起来看,假如真要称这里面一线用“拙”,那已绝不能使你信服吧?因为在普遍经验中没有一个书艺、画艺、印艺及农艺的高手不是“心灵手巧”的呵,只不过有些人看起来是“大巧若拙”罢了。这就请容我进一步解读:子农之“沉静”印作,才情在“藏巧示拙”上;子农之“驿动”之品,功夫在“运拙成巧”上。前者含蓄才情,后者扬弃功夫,故能同样归向质厚与浑成。

 

    这就有了这样一个边读边形成的理性支撑点:在唐子农先生的生活即艺术、石耕亦生活中,作品整体之质厚与浑成已是他那由艺术与生活的选择共同造就的气质。

 

    也许,对于一个在篆刻艺术实践上既有“见贤思齐”之素志、又有“自率胸臆”之豪情的金石家来说,他看重的是某种精神的作品载体,而不是标示作品载体之精神的某个概念,但我还是愿意说,沙孟海在所撰《印学史》中称赞钱松的一句话很有意思:      
    他之印功力深厚,师法丁、蒋,而浑厚朴茂,比同时诸家意境为高。

 

    也师法丁、蒋的子农,之所以博采名家众长、文献佚制而不觉得芜杂,除了无论“藏巧示拙”还是“运拙成巧”都聚向求功夫而不浅露功夫、用才情而不滥施才情的雅俗共赏方向,更与他神游于自觉的“假此悟道”并有以会道的高境界有关。这就显示了他作为成功印人的着力独特性:苦修无法——诸法皆法,非法亦法。

 

    唐子农的印法、印格与印境大体如述,而在艺术审美和文化哲学上他还有正在竭力集中追求和将进一步深化的方面。在以自心通观书法金石史的“纳法悟道”中,子农认为篆刻之“笔”和“刀”的结合,总体一定要“书法化”。一方面,他觉得离开书法线条构成的凿石也能成立,如图案纹样、西式抽象版画结构,但那已不在中国金石艺术的范畴之中,因此必须书法化;另一方面,现代人对艺术的某些视觉要求已高于古人,所以应当更充分地结合石质、刀法,运用刀的锋芒、石的迸裂,刀趣、石味来丰富不离开广义书法的篆刻艺术。因此,他的以隶为篆、以碑为押已不为奇,故将秦砖、汉瓦、摩崖、陶瓷上的民间书法连刀趣在内的笔意都引入印章,并在合适的程度上雅化之,则说明他最个性的细节追求是:尽可能发挥运刀发力和崩石出趣所产生的可近距离赏玩的“石化书法”(笔者杜撰)的奇妙质感。

 

    再则,子农还在不懈追求的是大气中更自然的写意性,焕发更浓的抒情感染力。结合他在书法上特别喜爱的郑思肖与朱彝尊的诗稿、张雨的题画行草、日本良宽的行楷、杨维桢的怪笔、富冈铁斋的谑墨,我们不但更能体会子农主调印作的书法化道路走得有多宽,而且更能理解其印蜕的质感线条何以仍不失笔势的有情感有节制性质。

 

    尤为可贵的是,子农曾横向比较了西方现代艺术作品的一些典型表现,发现它们与中国古代艺术虽同样崇尚力度,但其“张力”的构成是与中国传统艺术很不一样的,有着参照、融合的重要价值。如《大吉》,在张力的表现上是不无异味的;如《山亭》,在力、形、神、韵综合的艺术个性表现上完全可以说达到了“唐氏”的高境界。         在金石文化上,听说子农兄还要求自己多读再多读一些书,多思考一些理论问题,以加强对整体人文性的提升。我想,这样的石耕者也太不像农民了,也不是一般的农民艺术家。是什么呢?由他继续去选择,由他用更新的作品来诠释,可以吗?

 

    且向在冥冥中悬听我说梦的故友乐心龙酹一壶热茶。

 

    似乎有一默如雷的声音传来:“可以了!”

 

    ……

 

    率尔磅礴已在大巧积厚之后,志极高远将申潜泳人文之余。

 

    谨代表朋友们祝子农更加成功!

 

                                                              2002年6月21日于世界在室

       

作者:赵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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