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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关于题材——
“喜闻乐见”的老虎和“奇伟瑰怪”的老虎
中国画之有画科,其来尚矣。《宋史•选举志》谓“画学之业,曰佛道,曰人物,曰山水,曰鸟兽,曰花竹,曰屋木”,所设六门,是为当时画院之制;陶南村《辍耕录》所云十三科,“风云龙虎”为其一。则画虎作为专门的“科”,也是其来尚矣。
科目有高下,古来即有定论,“画中最妙言山水”,是沈括的定义;文人画兴起后,花鸟蔚为大国;解放后随着历史时代的变化,人物画又成为引人瞩目的门类。那么是否可以说,一个画家,在选择了“专精一艺”的画科后,其高下就可以立判了呢?当然不是这样。果真如此,则绘画的问题变得如此简单,简单到只需要做一道选择题即可,对绘画成就的评价,也简单到不用说什么即可。包鼎是否就是比范宽们艺术史地位“低”的画家,不应仅仅从科目来判断,其中涉及的民族审美心理、美术史发展轨迹、各个画科发展的历史等等因素,是比较复杂的,这里暂且按下不表,仅举一例:鞍马向来属于比较“小”的科目,但徐悲鸿之马横空出世,没有什么人认为这是“小”画家的手笔吧。要之,画家的本事,不仅在于能够在“最妙”的画科中达到一定的程度,也能够在“小”的画科里面做大文章,才算是“大”手笔。
不过,既然有科目,就确实有人愿意从事某种“开新”的工作,画一些“亘古未有”的题材,来拓展“中国画的表现空间”,这也无可厚非。但无论是老鼠、钉耙也好,驴、熊猫、骆驼也罢,还是石油大哥,离开了中国画特有的表现手段和趣味,都会变成另一种绘画门类,与我们现在要谈论的“中国画”关系不大,这是另一个问题,这里也暂且按下不表。
据说,现在画虎的画家数以万计。这个数字准不准确我无暇考证,但是至少说明,在选择其“专精”的一艺之时,很多人还是愿意从“群众喜闻乐见”的角度,来选择自己的艺术事业的方向。惟其“喜闻乐见”,则必然俗手众多,鱼龙混杂,不仅仅画虎如此,普天下的“牡丹王”、“虾王”如过江之鲫,正可为当下的中国画坛作一绝妙写照。
有鉴于此,像孟祥顺这样的画家,如果被谁称作“虎王”,估计他是要敬谢不敏的。但是随着声名的提高、艺术水准的渐为人知,甚至其名声超出专业领域而为一般人所“喜闻乐见”,则“画虎国手”之类的称号,恐怕他也是推辞不掉,谁让他选择了这样“喜闻乐见”的题材了呢。
一个人专精一艺,并且成为“国手”,一定有特别的理由,否则,又如何在上万人的“喜闻乐见”大军中脱颖而出,这个理由,一定不是题材所能规范,又一定和这个特定的题材有极密切的关系。
王安石曾经说过:“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游褒禅山记》)这段话虽然说的是山水之游,却颇可以移作对孟祥顺画虎的评价。画家之表现自然万物,并不在于他所表现的对象是什么,而在于他对于对象本身是否“求思之深”,是否“有得”。其所得尚浅,则“夷以近”,那么就和“游者众”的过江之鲫没什么区别,如果他殚精竭虑地深入到对象的内在精神层面来观察,必然会“险以远”,必然会得到别人无法达到的“奇伟、瑰怪、非常之观”,达到“人之所罕至”的艺术境界。
褒禅山就在那里,古往今来的游客不知凡几,然而能够达到“险以远”的地方的人却是少数。方之于绘画,则中国画,所谓其题材的“固定”、审美趣味的“狭隘”云云时下对传统绘画的一般看法,并未阻止中国画的发展,因为我们对于自然万物,所涉者少,所不知者尚多,“我所知者惟我之无知”,不仅仅面对整个宇宙自然是如此,面对它的哪怕一个最微小的部分,也不过如此。
画史记载包鼎之画虎,“扫溉一室,屏人声,塞门涂牖,穴室取明,一饮斗酒,脱衣踞地,卧起行顾,自视真虎也;复饮斗酒,取笔一挥,意尽而去,不待成也。”(陈师道《后山诗话》)盖古人难以见到真虎,若包鼎的办法,可谓完全“中得心源”,“外师造化”的机会既少且危险,师心自用的程度就会大,古人之虎,形神兼备者不多。“气格俗野”的评价,也自然就随之而出。
祥顺之痴于画虎,可谓“险以远”矣。他曾经深入林海雪原,追踪虎的踪迹,不可不谓之“远”;也曾经领养幼虎,甚至和猛虎共处一笼,不可不谓之“险”。他曾经告诉过我,某次逢山君一怒,狂吼一声,因近在咫尺,腥涎喷射画家满襟。当时情景,凶险之极——当然这里并不是说一个画家要想画好老虎,就一定要有舍身饲虎的勇气才可以——他对于老虎的用情之深,与此可见一斑。
二、关于表现——谨毛失貌的老虎和诗意的老虎
然而,是否有了对表现对象的深切了解和接触,就可以画好画了呢?当然不是。
王安石说:“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已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予之所得也。”(《游褒禅山记》)
能够深切地去了解对象,只能够说做到了“有志”,是达到“能至”的第一步。问题是“力不足者”,只能徒叹否否,“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也只是成功的第一步,重要的问题是,如何在“幽暗昏惑”之时,找到“物以相之”的途径?否则,即使走到了别人不可以达到的远处,可是周遭一片漆黑,毫无所得,也和没有到达的人一样,只不过在黑暗中多走了些路途而已。我们曾经看到许多艺术家,其用功不可谓不勤,其思虑不可谓不多,其探索不可谓不苦,然而其行弥远,其获弥少,甚至走入歧途,迷于我执,其“于人为可讥”的同时,甚至不能够“在己为有悔”,这样的艺术史悲剧,可谓经常上演。一个艺术家的初衷,无非是要用艺术手段,来表达自己的心灵感受,因此物象也好,技巧也罢,都是这个内在感受的外在表达途径。然而舍此途径,艺术家并无他法来表达,因此,对这种“外在途径”的判断,实际上也是对艺术家内在感受的表达的有效性的判定。
孟祥顺笔下的老虎、狮子、豹子等等猛兽,经常被称为“超写实”的,这当然是最直接的判断。根根见肉的细致的须毛、老虎鼻子上照相术般真实的斑点、甚至可以感觉到气息的虎牙、虎舌,可以说,孟祥顺将传统的工笔走兽画法发展到了一个极致的程度。
然而,“活灵活现”并不是艺术的目的,造型准确、技法纯熟也不是画家的最终追求,黑格尔有一个略显老套的关于美的定义:“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我们感受到艺术品之美,是因为我们的精神赋予了它意义,“自然美只是为其他对象而美,这就是说,为我们,为审美的意识而美。”(黑格尔《美学》第一卷)“审美的意识”决定了艺术家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来表达物象。
范曾先生在题孟祥顺的虎图时有云“山君震怒即为仁”,此所谓“仁”者,正是会心人的评判,老虎乃“造化衍生,创此杰构”,画家“讶其神妙、目察手追”之时,关键要“传摹移写而外深得其气韵”——此“气韵”就是一个艺术家的追求。张善子画虎,曾经创“十二金钗”之图,将威震山林的猛兽,比作红楼尤物,创意可谓独特有致,然而善子之虎,本温柔气息多而威猛仪态少,甚至有“张猫儿”之目,可谓“有志”而“力不足”。孟祥顺的“超写实”做到了“力足”,则下一步,就要“深得其气韵”了,观孟君之虎,恍若观其情致,威风凛凛者有之,凝然瞩目者有之,若有所思者有之,蔼然自若者有之,所谓“传神”也者,不仅为山君传神,也传达画家之精神,唯有能够做到在技法上游刃有余,才能进一步达到此种境界。
因此,孟祥顺的虎,就不仅仅是如照相术般传神的传移模写,而是诗意盎然的心灵表现。苏东坡诗云:“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何如此两幅,淑澹含精匀。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 (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此诗中“诗画本一律”之说,向来被认为是文人画理论的纲目,中国绘画的最高境界,不仅在对“一点红”的传神摹写,而在于对“无边春”的诗意寄托。
近日,孟祥顺和范曾先生合作之《唯我独尊》大幅,更淋漓尽致地表现了这种无边诗意,画中八只猛虎,各有情态,或威猛刚烈,或憨态可掬,或平静安详,或振目远视,艺术家互相激发,互相阐释,又通过范曾先生的传神妙笔,得到极致的发挥,画面上的人物,也是各有神思,合作画而天衣无缝如此,真可谓画史佳话。虽范曾先生之大手笔而使得这个合作作品最后得以达到如此境界,孟君之虎,如此情态,则也可大书特书矣。
三、关于境界——凛然相对的老虎和相看两不厌的老虎
孟祥顺的作品最为人所乐道者,为巨幅之狮虎肖像。确实,古来画狮虎者并没有这样的表现手法,将狮子老虎的头部放大,进行细致的刻画,冯远先生认为:“在司空见惯、陈陈相因中“找”到了“缝隙”,通过十数倍放大老虎的头部特写,将之扩充到最大化,并且通过超级现实主义具象表现手法,运用工笔画小写意技术,将虎的头部演绎到充分、强烈、色彩饱和、刻划入微的极致状态。打破传统,填补了中国画此类题材的空白,并且以他扎实的写实基本功,为表现走兽肖像的艺术创作趟出了一条富有成果的路子。”(冯远 《王者形神•中国功夫•现代性及其他》)
这种探索之所以是“富有成果”的,不仅在于前无古人,没有人这样表现。还在于画家在采取这种表现形式背后的内在精神追求。冯远所说“就表现同一对象虎的绘画作品而言,孟祥顺在可资动用的技术手段、表现语言方面并不见得独具优势。”可谓知者之言,他所谓“虎头特写的作品具有了某种‘神化’、‘磁性’以及丰富的象征意味。”也正是理解孟祥顺这类作品的肯綮所在。
画家的手段和水平,并不因为画面的“大”而提升,艺术成就和表现对象的大小并无关系。那么,孟祥顺找到的这个“缝隙”,其能够打动人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呢?
他当然不是单纯地为“大”而放大,老虎的头部放大后,它和观者之间的尺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生活经验中距离我们比较远的,或者我们下意识要拉开比较远的距离的猛兽,就有了一种仅在咫尺的感受。这是一种比较“亲切”的距离,一种相对“平等”的距离。因此,拉近的过程,也是赋予猛兽灵性的过程,即在观者和物象之间造成了一种“磁性”。苏东坡诗云:“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云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 。”(苏轼《王复秀才所居双桧》)这个时候,观者和物象之间获得了一种“凛然相对”的地位,唯有在这样的角度,观者才能够进一步地去体会“根到九泉无曲处”的内在精神风貌。这种经验,一定是与老虎有极其近距离的交流的人体会到、传达出的。
《世说新语》谓晋简文帝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艺术的会心处,一定是在平常人认为“不远”的地方走到了某种高妙的境界,对于中国画来说,前人涉猎过的题材,能够出新,还在于如何地“会心”,只有会心了,则大自然的一切物象,和艺术家心灵之间便无间隔,“鸟兽禽鱼自来亲人”,何止是鸟兽禽鱼,“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辛弃疾《贺新郎》)
这里涉及到了艺术家的心胸和境界。
如果画家不能够和对象之间相融无间,只能够闭门运思,甚至扮作老虎来体会远在山林的老虎,其“隔”必然造成艺术水准的下降。王国维《人间词话》云:“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观孟祥顺的巨幅老虎头像,可谓是画家“以我观物”的结果,因此,“物皆著我之色彩”。
只有凛然相对,才能够相看两不厌。
王国维又云:“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孟祥顺兄近日颇有小写意虎之作,则其志向意趣可知。相信他在给我们呈现了“皆著我之色彩”的诗意盎然的老虎后,另外一种心手两忘、不知何者为老虎、何者为我的作品,在等待着我们。
作者:郭长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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