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9日,著名书画研究者、鉴藏家萨本介先生因病逝世,享年71岁。
这位一生求真、通透智慧的鉴藏大家,带着对艺术、对生活的热情与真诚,带着生命的厚重积累和丰富的文化积淀,带着对挚友亲朋和这个世界的热爱与包容,去了......萨先生与中国嘉德情谊深厚,亦师亦友。虽驾鹤西去,其音容宛在。为了表达对萨先生的缅怀思念之情,我们精选了萨先生的鉴藏佳作,以及对先生的追思文字,念兹在兹,无日或忘。
记得刚到嘉德工作的时候,就发现大会议室挂了两张齐白石的复制品:一张是96岁的葫芦,肆意涂抹纵横捭阖;一张是无款的荷花,莹润、通透。这两张于孤陋寡闻的我极大的震撼,完全颠覆了我脑海中对齐白石的印象。
那时的我正在经历陡峭的学习曲线,几乎每个周末都在办公室的书柜里翻看各种画册文集。很快,我就发现了一本很特别的书,里面正是有这两张画,而讲诉方式与所谓的美术史论完全不一样,如此感性,又如此直指人心、明心见性,我读得着迷了。办公室的书不能带回家,我立刻跑去琉璃厂买了一本,带回家反复读,如痴如醉。这本书就是《最后的辉煌》,而我也记住了这个作者的名字:萨本介。
大概过了几个月的时间,办公室来了一个憨憨厚厚的老先生,拿了一叠文稿,说最近研究溥心畬,写了一些文字要念给大家听听。说完就自说自话声情并茂开始大声朗诵,浅薄如我者一开始心想这怪老头是谁啊忍不住想笑,但是很快就被这个怪老头带入境了,仿佛在听一个溥心畬纪录片的深沉旁白。怪老头读完,自己停了一会,仿佛在运气、仿佛在出定、总之应该是故意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待一会。然后竟有一丝不好意思略带腼腆小心翼翼地问大家:“怎么样?有点意思么?”大家忍不住鼓掌。
然后我知道原来这就是萨先生,好在我已经读过了他的书,慢慢也就知道嘉德曾经拍过“最后的辉煌”那个堪称重塑美术史改写拍卖史的著名专场。那次初见后,记得后来萨先生还带着书稿来过两次,每次都是执意要把他最新的文字读给大家听。那段时间萨先生正沉醉在溥心畬的世界里,编织着他对旧王孙的一个梦,这个梦里有悲情,有无奈,有感伤,有释怀。
慢慢和萨先生熟络了,有时会带着画去请教,听听他的看法和意见。后来知道《末代王风》出版后,其实萨先生一直还想编织另外一个梦,就是关良的梦。他为了研究关良搜集了很多资料,他身边的朋友也陆续买了不少关良,这几年关良市场价格一路热络,现在看来是多么的先见之明。记得萨先生有一次来公司,专门带了一个孙悟空的复制品给我们每人一个。指着孙悟空凤翅紫金冠上的凤凰羽毛说,你看这就叫绵里藏针,你看这弹性,这笔墨高级啊!
前几年听说萨先生身体一直欠佳,关良的梦一直在他心里,但是没有成型的文字留给我们看。萨先生是一个有很多梦的人,和他聊几次天就知道,还有傅山的梦、宋元的梦......
其实萨先生在《最后的辉煌》里就写过:“人生就像一场梦,死到临头又是醒。醒了就是‘一片光明’。光明中平静,平静中永恒。”
从改变一位大师作品价值生态的角度来说,萨本介先生珍藏出品的《箩筛居主人收藏齐白石晚年精品》专场,是二十多年来中国近现代书画部分的拍卖中最有贡献的专场之一,当年横空出世,从此提示、引领并稳固了收藏界对于齐白石晚年创造力的再认识,在当年也可谓是一个价值的博弈,向您的倔傲致敬,先生安息。哪一年认识的萨先生已经记不清了,反正是很早,起码20年前。那时,他在荣宝斋工作。记得第一次与萨先生餐聚,聊齐白石,大家听得入神,根本搭不上话,因为他知道的太多,有书本上来的,有亲历者讲的,更多的是他脑子里琢磨的,海阔天空,自由翱翔,我们感觉跟不上节奏,如果你翻开他的书《最后的辉煌》马上能体会我所言不虚。书的开场白写到:“左右脚踏进了齐白石一实一虚两个梦...…”落款署名:往下出溜斋主。这样的开场,足以想见书的内容是多有趣。2003年秋,在萨先生循循诱导下,我也试图进入齐白石一实一虚的梦境,感受“笔变成了齐白石身体的一部分,通过变幻多端的形式和色彩把潜意识释放出来。”决定跟着萨先生玩一次“齐白石的再认识”。秋拍我们做了一个专场:集珍——三家藏张大千、黄宾虹、齐白石。第三部分是16幅从1895年到1957年的齐白石佳作,最精绝的是晚年齐白石作品。我们用一幅款题九十八岁白石老人画的《花神》作为图录封面,对于当年的市场认知似乎有点超前。萨先生很想“胡闹”一下,就像他在书中写道:“随着年龄和自信的增长,更没有什么条条框框能挡得住他的去路。他是在向绘画的规律挑战,也是在向时代的局限挑战,这种挑战就是胡闹里头那种自由的快乐,齐白石替大伙儿痛快淋漓地胡闹了一回,真解气。”
《集珍——三家藏张大千、黄宾虹、齐白石等中国书画》 专场封面
拍卖异常成功,百分之百成功不能代表这个专场的意义,实际上,从这次拍卖始,市场意识到齐白石晚年的伟大,意识到同一画家的不同阶段是一座高峰的不同海拔,对艺术的认知开始进入更深入、更细微的阶段。
之后,萨先生意犹未尽,他想给沉睡的市场再次醍醐灌顶,准备策划一个溥儒主题的拍卖。他还是从独立思考开始,写了不少文字,那时还没有出版《末代王风》这本书,他想到就落笔,那时没有微信,他便时常来给我们朗读他的笔记,分享他的心得。可惜那些文字没有都留下来,其实是很有意思的研究过程,我的印象中,萨先生的文字很跳跃,很浪漫,像诗歌一样。记得他说“溥儒的身世注定了他是不可复制的艺术家,他的画就像弹琴至悲怆处,弦断,余音袅袅”。2008年秋季拍卖我们终于合作,开了一个溥儒专题——“末代王风·溥心畬”。每幅作品都有一篇精彩的赏析小文,是萨先生写的:“传神之处正在这只蛛上,你看它前爪紧紧地抱住救命绳索,惟恐自己从半空跌落,两只后腿自然下垂,一方面是怕重力不够,得往下坠,另有一种赶快着陆的念想隐在其中,真是把你的心也系在这根细细的游丝上了。再细琢磨,这根丝有别于画面上的其他线,一根丝成了全画的“生命线”,溥用了浑身的解数来对付,你看它并不僵死地垂直,说明蜘蛛并不太重,空气还有点儿微微流动。丝呈一顿一挫的节奏变化,完全符合蜘蛛下坠时一停一顿的动作习惯,也描述出细丝在阳光反射下若有若无,似隐似现的幻觉。看似一根不经意的线,里面含了那么多生活,那么多情趣,那么多感受,那么多心情。”我真是服了萨先生,他太敏感细腻,艺术品在他眼睛里无疑是第二次创作。然而,与齐白石专题不同,这次拍卖上并没有取得成功,五幅佳作,成交两件,《喜蛛图》20万落槌。 市场滞后,无情地泼了冷水,萨先生感到有点遗憾。然而,他对溥儒这位独特艺术家的重新发现和用心解读,并没有随风而去,那是一场润物的小雨,第二年,溥心畬作品的价格就大幅上涨,单价上千万、上百万都不稀奇了。
萨先生就是这样一位感性的人,他想到就做到,发自于心,不管他人是否赶上他的脚步,时间证明了一切。
萨本介,福建福州人。1948年生于北京,为齐白石研究专家、古字画鉴藏家。1978年起随王大山先生在北京荣宝斋从事书画鉴定工作。1986年起从事书画创作、书画理论研究和写作,逐渐形成独到的鉴定与鉴赏思想,是针对齐白石、溥儒等画家的重要的书画鉴定家。编著有:《最后的辉煌—走进齐白石晚年的艺术世界》、《末代王风—溥心畬》、《二十世纪书法经典·齐白石卷》、《二十世纪文化人影记丛书·齐白石卷》、《荣宝斋画谱73·齐白石山水卷》、《荣宝斋画谱74·齐白石人物卷》、《荣宝斋画谱101·齐白石民俗风情卷》。
齐白石是从实到虚走过来的。辉煌的第一步,吸收,也可以叫被捆绑的过程。这是每一个学文化、搞艺术的人探索规律的必经之路。这个阶段还得以别人、书本、客观为标准。这一步本书略有述及。
第二步,就到了似与不似这间这一层。这一层别人说得够多了,想来这不属于我该重复的,如果想探究内情,请直接到书店的艺术类绘画格子里去拣。画册、专论、回忆,能拣一大堆。那之中说的比这本书说的还清楚。
第三步,笔变成了齐白石身体的一部分。通过变幻多端的形式和色彩把潜意识释放出来。艺术规律被有意无意地破坏、超越、自由自在地表达自己,更高一层人与自然的融合,这是《最后的辉煌:走进齐白石晚年的艺术世界》的重点所在。在这里,齐白古物珠梦和我的梦叠在了一起,叠出了一个最后的辉煌。
斯人已逝,追思绵绵。当我们怀念萨本介先生时,我们在怀念什么?我们怀念他一生追求艺术之“真”、之“纯”、之“诚”。他对齐白石、傅山、溥心畬、关良的艺术深有研究,他用最本真的心面对眼前的艺术作品,用风格独特却有温度的文字,对艺术进行诗性的解读。他仿佛打开了一扇时空之门,和艺术家进行着直达心灵的对话,用萨先生的话来说就是“识真山”。 我们怀念他传承艺术、泽被后辈的执着和热情。多年以前,中国嘉德即有幸与萨先生结缘,2003年秋季拍卖会上,承蒙萨先生信任,在《最后的辉煌—走进齐白石晚年的艺术世界》一书出版时,他委托嘉德在2003年秋拍时,释出《箩筛居主人收藏齐白石晚年精品》近20幅杰作,使齐白石画的价值,达到了当时差不多一百万一尺。萨先生说:“这个纪录可以说是萨某人创造的,也可以说是嘉德公司创造的。”
葫芦是齐白石一生钟爱的题材,画了一辈子。正因为有了这么大的一个量,才有了“葫芦就是他”、“他就是那个老葫芦”的感觉。从这幅画里读出的似乎是“任性”二字。
齐白石在这幅画里打破了他一辈子的规矩和秩序,已经题款的画不算完又继续抹,抹了还不过瘾又在抹的上边狂草一通。这可不同于一般人闹脾气、使小性儿。成年人闹情绪其实是有度数的,是有时有晌儿的。
胡闹正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想试试的玩意儿,只不过有人藏在肚子里不说,有时候敢说而不敢做,有的人敢做也不敢给人看,而齐白石达到了无为无不为也无所谓的这个“点儿”。齐白石替大伙儿痛快淋漓地胡闹了一回,真解气。
——摘自《最后的辉煌》

齐白石 白菜
中国嘉德2003年秋季拍卖会
猛一看这幅画,有说像猫的,有说像狗的,有说像山石的,感觉更神妙一点的说它有一股“胎气”。当然它只是白菜。明明是白菜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解释?明明是白菜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答案?
唯心的观点则认为客观的一切都是静态的,只有你的心动了,幡才会动。齐白石一辈子画的都是“幡动”,这一次画了一回“心动”。这也可以解释为偏客观、偏物质的人看这幅画就是白菜,就是猫,就是狗,就是山石。
总之我们可以从具象的白菜到抽象的混沌之间任选一点作为你的解释。这是你的解释,也代表你对事物认知的方法和水平。这是齐白石的一幅画,也可以说这是齐白石给大伙儿上的一堂生动的哲学课。
——摘自《最后的辉煌》
齐白石奉献的是“融”。一呼一吸刻录在每一笔每一道里,笔墨中微妙的变化,记录着生命律动的不同......睡莲与牡丹分明是同一个“梦”。梦不是什么清醒,梦也会陷入无限的亢奋之中。现在梦中束手无策,理在梦中无影无踪。乱了、垮了,无秩序、无重点、无意识在唆使感觉得到痛快淋漓的升腾!元素在新的关系中归纳重组,主题在乱中时隐时现,但更多的是“变奏”和“和声”。梦虽然是大师的杰作,而读梦、惊梦、解梦、续梦的,都是凡人,每一个芸芸众生。
人生就像一场梦,死到临头又是醒。醒了就是“一片光明”。光明中平静,平静中永恒......齐——白——石,天上人间都不见了你,你是天人之间架起的一道彩虹。
——摘自《最后的辉煌》

齐白石 虾
中国嘉德2003年秋季拍卖会
这回95岁高龄的老人居然又向自己“开刀”了,突破口还是虾。虾须这回可不“虚”了,租了、硬了不知多少倍。从对应的关系上看,这粗、这硬陡增了“水”的阻力,“水”在粗硬面前似乎变得更“柔”了。虾须的感觉还有点“刺”、有点“扎”, 好像在我们面前橫着一位端着“扎枪”的“倔老头儿”,由于这个“刺儿头”的出现,使虾凭添了成倍的生猛。我们从生猛中找到了虾的新感觉,我们从虾中对人也有了新的理解,人的精神和虾的“精气神儿”在某一点上重合了。什么“似与不似之间”的理论啦,什么商品画的成功啦,什么大多数人的趣味啦,好像都“惹不起”这个倔老头儿,纷纷给这个倔老头儿让路了。
——摘自《最后的辉煌》

这一幅画,形又有点“往回找”。丢掉一样熟悉的东西,甚至是一辈子靠它吃饭的东西,也不是一件容易事。虽然95岁以后齐白石已经开始新的一轮探索了,而且越往后走,造反越明显。这一幅是个例外。虽然是个例外,我们仍可以借这个难得的机会,体会一下齐白石的“家底儿”:
(1)非常非常严谨的构成三角,稳定;
(2)兰灰色的葡萄珠和珠上的小黑点是“点”的构成;
(3)藤和蔓、枝和干,以及不太明显的叶筋是“线”的构成;
(4)浓淡干湿的墨叶变化是“面”的构成;
(5)一切都是精心设计、精心安排而又不露任何痕迹,显得很自然、很舒服。画到了这个份上,打遍天下无敌手了。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功夫”就是齐白石的“底儿”;
(6)功夫越扎实,对大多数人来说,就是深陷进了理法的泥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他们缺的就是横向的打通,就是悟。一旦认识上有了升华,功夫深的人造起反来比功夫差的人更狠,更彻底;
(7)稳定只是表面现象。从一些细微的地方(比如说蔓的自由度上),已经露出了“造反”的信号;
(8)尽管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了,如果齐白石就到此为止,那就太遺憾了。他还是在古人划的圈围以内,没有什么突破,没有什么发展,还是被商品意识、被文明文化捆绑着;
(9)被人喜欢,被人认可,有时就是被人左右了。
——摘自《最后的辉煌》
他只画了一个躲藏在叶子后面“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眼神”。寥寥数笔就能把这么本质的关系讲清楚,我们不得不佩服齐白石的本事。这幅画之所以吸引人,不仅有一条明线-“ 媚”,齐白石在这里还埋下一条暗线一“吊胃口”。
其实齐白石在很早的作品中就用过类似的手法,只不过那时还没有那么浓妆艳抹的老辣,也没有如此吊人胃口的功力,更没有高效的回头率,所以我们不能一下子被它吸住。吸引人的次数作为衡定艺术品的标准是相当准确的。人就是这么一步一回头地走过来的,就是这么一眼盼一眼地熬过来的。九十多岁了,快要走到生命尽头的齐白石,终于把这个生命的“秘密”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后来人。
——摘自《最后的辉煌》
《末代王风—溥心畬》一书出版后,中国嘉德在2008年秋季拍卖会《中国近现代书画专场(一)》中,推出与书同名的专题,“末代王风”溥心畬——北京私人藏家珍藏溥儒先生作品,这是萨老跟嘉德的市场合作。每一次交往,我们都被他的真诚所深深感染。我们也深受萨先生之惠,学习到很多真知灼见,受益匪浅。“求真”这一理念上的共识,更是让我们与他成为忘年之交,情谊深厚。

如果“鸿远”两个字谨循古法,笔笔皆楷,那就板了,僵了。把握写好楷的方法,着实就在虚实二字。这个虚实是动静之间的虚实;是楷行之间的虚实;是写和意之间的虚实;是断与连之间的虚实;以行为虚,以楷为实。虚实两个字便是溥写好鸿远的秘诀。
——摘自《末代王风——溥心畬》

中国画最神奇的地方就是,寥寥数笔可以把空间就交代得非常清晰,更神奇的是中国画要传达的不仅仅是物质,甚至一笔之中,就能把高贵、富丽的王者气息,直铺到观者的心里边儿了。
——摘自《末代王风——溥心畬》
我们怀念他无私的胸襟和伟大的奉献。萨先生生前已将手中珍贵的艺术藏品一一捐赠,在生命的尽头,他连自己的遗体都捐献给了医学研究事业……那个讲画求真、可亲可敬的人去了,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听他对艺术娓娓道来……但是,他已将求真的种子播洒在每一个同行者的心间。在这条求真的道路上,我们将不忘初心,步履不停。
作者:中国嘉德拍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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