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花鸟，马胜利自己也不明白，他的厅堂里飘荡着野生植物的种子，芒草向一侧偏倒，白绒毛积于案头，大串荚果供于瓶中。窗外雁和鸥来去捕鱼，发出呀呀的叫声。除此之外，一切都漫不经心，蒙受着清雅的灰尘，为什么是花鸟，马胜利一定也没想过，他琢磨钓鱼的日子，逮蟋蟀的时机，或者坐在大木头椅子里，将日头向西边挪挪，年终岁末，画几天画儿，倒也得宜、有趣。马胜利受人喜爱，应接不暇，但谁说能了解他所转的念头，他捉笔之时，要画什么？为什么最终是花鸟？

　　为什么是花鸟，这问题向来不成问题。花鸟是传统，顺理成章，美术馆保藏着古老泛黄的册页，书店累积成山地贩卖供以模仿的技法，各色花木鸟雀都有固定的画法，如同写字，一撇一捺便是人字。各色花木鸟雀还有一定的意义。君子小人，观众不可能忘记，画国画，花鸟是当然的内容人。就像作曲之时，我们有详尽的对位与和声的学问，依样展示，那是不成问题的。然而，当勋伯格以一种全然不同的方式作曲，人们一直依赖的传统便受到摇撼，人们自会询问：他为什么时候如此作曲？他是怎么想的？我们又应当如何看待，如何描述？

　　在大变动的时代，关注艺术的人始终会碰到这类问题，仿佛是刹那间，他从小熟知的规范与信条被洗白了。这时，他往往不得不面对一向不假思索的那些基本前提，并对这发问，例如，为什么运用和声？又例如：既然不再是古代笔法，亦不再是古人的涵义，为什么仍旧是花鸟？

　　马胜利魁梧而和蔼，扎着马尾而无挑衅的意味。马胜利从不激怒任何人，将他置于这时世之中，你绝不会感到有所冲突，他设色冷艳的花卉和那些肥大的水禽，也不会和你冲突。花鸟虽不笑脸向人，却令人深感温雅、亲切。观者与白鹭花鸥擦身而过，也没有互相惊扰。它们皆是些脱却傲气的隐逸、漂亮、陌生和古怪，但不冒犯人。可是，马胜利又并非那么大路的人物，他出神，心不在焉的他一出神，仿佛就格格不入了。观者凝神着他尺幅中的形象点画，终会越来越清晰地看到，从一开始就控制画面大观的，是一种与他们那么喜近的花和鸟截然不同的东西。点画也许是未来式的，水鸟也站在奇崛处。他们大约不会仍觉亲切，不，他们表示叹服，同时又感到疑虑。

　　为何是花鸟？花鸟是一种最古老的题材，两千年来，绘画改变了，画家对于花鸟的兴趣，与日俱增。花鸟画是一种古老、崇高的修辞，它既是比喻、象征，又是更强大的东方独有的修辞比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与主旨全无联系，又时刻不离主旨的左右，挺拔突兀，稳重和平，对于中国人，花鸟的比兴是最切近的方式，所以，没有别的东西比花鸟更合适马胜利。花鸟的确体现了他的处境、境界与风格，又替他隐匿了纷乱的个人观点和意图，使他举重若轻，从心所欲，似是而非，远离表达的障碍。花鸟更无私。

作者：梁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