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丑秋，牛子兄招集黄岛，予晤章祖安先生，陪侍杖履，盘桓数日而别。先生风采奕奕，言语蔼然，循循有长者风。客岁之冬，予游学波士顿，章先生一书远寄，云：“《书法报》刊大文《谈王铎行书(上)》，拜读，钦迟无限。尤以一旦骤然墨竭以下部分深获我心，实非深谙此道者不能道也。当前谈文化之风大炽，而于书法本体之认识阙如，则于艺进于道之领悟无望亦可知矣。”拙文谬承嘉许，颇出意外。盖今日之前辈学者于后进多不关注，即关注，亦罕有主动赐书交流者。章先生德尊行成，犹谦抑如此，岂不可异哉!予逡巡良久，复书云：“如先生所言，今日治书学者，侈言文化，于书法为何物多虚晃一枪，或格置勿论。海外言艺术社会史者，虽别有贡献，然于书写情状之隔膜则一。任何艺术之研究，其核心乃特殊性而非共性，离开匠之技，而谈书艺，究竟何关于书?……他日游孤山，趋拜庭下，问道于先生，先生不以某为愚钝耶?”章先生又以“无限企盼”作答。

　　今年夏，予有事杭州，约牛子兄同往萧山拜望章先生。章先生每月寓萧山数日，以作书为消遣，所积书作甚夥，因得纵观。每展一幅，先生辄分析得失，告以用心所在，如某幅太平匀，某幅太过，某幅杂众体犹觉浑然，某幅不知其然亦不知其所以然，一时兴会而已。

　　先生作书，习用厚锋硬毫，以浓墨施夹宣上，往往字逾径尺，气势沉郁开张。入笔多左下逆锋杀纸，收笔处则放中有收，浓墨斩钉截铁，飞白时见顿挫。当其挥运之际，或蹲锋、或驰骤，皆因势利，变化纷然，笔墨聚散处姿态横生。予诧其嶻嶪壮丽，洞心骇目，有不可端倪者。

　　先生书作又有静穆一路，如草书“登临”，行楷“关门捉贼”、“龙吟兰笑”，隶书对联“殇哉雄飞，幸乎雌伏”，看似寻常，然毛锥盘旋搅动之意，隐然可见，翛然可味。先生长年习武，于运动原理颇有心得。临池亦身体运动之一种，用笔发力，起倒转侧，与武术通，先生武艺精绝，用笔当自有门径。 往读先生之文，知其胸罗万卷，博洽多闻。然先生绝少奢谈文化，又绝少讲某碑某帖，其书戛戛乎独造，不蹈袭古人形迹，宜为刻鹤图龙者所不许。今日书苑荒芜，临池之士或描头画脚，或妄为伸缩，因陋就简，殆有甚于缘木求鱼者也。先生喜书李长吉诗，长吉诗想象丰富，意象瑰奇，其人胸次、性情非凡庸可以梦见。窃谓章先生之书，当比类而观。

作者：薛龙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