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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979年离开户县,不再是农民画家了,却屡次听说王景龙奇人奇画。 1992年5月初,从珠海特区回家乡,由朋友带路,我和妻子到直峪口村,拜访王景龙。当时,正值莺飞草长,槐花满坡之际,王景龙家的小山村,烂漫着梧桐花,坡上翠绿的麦浪正在抽穗,花香洋溢在绿海青山之中,令人陶醉。
王景龙刚好在家,客厅大门正对南山美景,房内挂满了画,画案上有一张未完成的画作。我喊声:“王师”,和他聊起来,甚是投机,聊到兴起时,他开始为我作画。
先画一马在城下,后画一猴执弓,一猴在城上,有“马”,有“道”,有“城”,有“弓”,故画名为祝福词“马到成功”(见图一);为我妻画幅雄鸡,爪下有磬,磬下有鱼,祝福意为“吉庆有余”(见图二)。我妻问,你怎么知道我俩一属猴,一属鸡?王景龙笑曰:“人说我为半仙,自然知道你们的年龄和属相”。妻子激他:我儿子没来,请你给他也画一幅,能画准他的属相吗?王景龙略作思考,挥笔画出,令我们傻了眼,两头健硕的牛现于画面。我儿子生于1985年,正好属牛(见图三)!
边聊天,边画画,王景龙不知疲累,米汤面端来也顾不上吃。一连几个小时的创作,60岁的王景龙始终处于亢奋之中。看他作画,他的农民艺术家气质,他的农民哲学家语言,令我折服,令我感叹不已!
以后的岁月,曾见过他一次。在庞光乡的交流会上,王景龙依然带着他的钢盔帽,天热而袒右臂,黑鬚冉冉,汗流满面,在人群中画速写。其戴钢盔像武夫,袒右臂像僧人,长长的胡须像道士,画速写真似艺术家,满脸沧桑又是农民。虽然他处于“像也不像”,“似也不似”状态,却不顾小孩取笑,不理旁人说道,专心画画,心无旁鹜,大有“我行我素”“任他拍手笑路旁”的豪气。我喊他:“王师,这热的天,歇一会儿,吃饭去!”他摆摆手“正忙着,改天吧”。这一改天,竞再未见面。
2003年12月,一个白雪飞扬的日子,王景龙仙逝了。我在南国,听到消息,面对他辛苦创作的三幅画,感慨万千。斯人已去,而画作仍在面前。当时,因俗务未能去悼念送行王老先生,心里总有不安。今借此文,一方面追忆他为我作画和简析其绘画风格;另方面,在他1979年画画开始到至今30年过去之际,作此文,也算是对这位农民艺术家的纪念吧!
王景龙的画,众说纷纭,有说好的,有说看不懂的,有说粗糙的;美术评论家叫好的不少,但也有人认为其作品“幼稚”,似“儿童画”或不符合“逻辑”。在此,我从一个先为农民,后为城里人;曾为户县农民画家,后为中国书画业余爱好者的角度,就其绘画特点和风格谈三点看法:
其一,王景龙张扬着自在自由创造性的艺术个性,这是他作为真正农民画家的最难能可贵之处。
王景龙作画,不打草稿,略作沉吟,即构图在胸,然后信手执笔,调色,彩墨并用,一气呵成。其奇思妙想,比喻、借喻、隐喻、联想、想象、夸张、抽象、写实,表现手法多种多样,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无拘无束,于自在中张扬个性,于自由中进行创造。
如画《马到成功》时,先画一马,马首昂扬,鬃飘嘶鸣,双目如铃,前肢腾空为直立欲跃状。再画一城墙,墙上有猴,笑意盈盈,舞双臂似欢迎马的到来;而城下护城河边,一猴持弓为桥,助马以便跃过。“马到”“城”“弓”因素俱备,而以谐音点主题,题画名为“马到成功”。为强调喜庆气氛,再画一猴执花树,花树和天空有众多喜鹊。为清楚表现护城河,再画一群鱼,所题画名和“敬送刘亚健”及落款,字体全以鸟虫装饰。约两小时,一副匪夷勿思,构图饱满,以墨为主,彩色艳丽,寓意吉祥的画作完成了。
我问他画三只猴子有什么讲究。他说一猴在城(成)为“迎”,一猴拿弓(功)为“助”,一猴执花树为“庆”,加上你属猴,四只猴为一年四季如意,事事马到成功,前程锦绣,有所建树嘛!我笑,妻也笑,景龙先生亦大笑。
我惊诧他自在于他的艺术世界中,自为地发挥其主观能动性,从而自由地运用他的艺术表现手法,创造性地完成别具特色的艺术作品。他不受任何体系的束缚,也没有任何学派的规则,甚至打破一般画画的常规,不一定成比例,不一定按时空顺序,不一定按常理习俗,他拒绝学院经典,也不赶现代时髦,亦不学农民画同行的画法,更不用“移植别人”和“拿来主义”,甚至未参加培训班,不靠“专家”传授技艺,整个一个天马行空,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我环视大厅里挂的百十张画,在琳琅满目中张扬着个性。一个60岁的庄稼老汉,竞洋溢着如此丰富的艺术创造力!1979年,当我离开户县农民画作者行列,考上西北政法大学时,王景龙才入画行,时年他已46岁。是丁济棠老师慧眼独具,伯乐发现千里马,将独在山林看果园十多年的王景龙请进农民画队伍。比起同龄同辈的农民画作者。他晚了20年。而时过5年,1984年,王景龙在加拿大举办个人画展,成为世界上第一个举办个人展的农民画家,加拿大为之轰动。而后又在美国及其他地两度举办画展,蜚声中外。法国美协主席赞扬他为“中国当代的马蒂斯”。
观王景龙作画,感到其彩墨酣畅,行云流水,一笔而成,不大雕琢,似有潘天寿“一味霸悍”和“不雕”之风;又有齐白石的“童趣”和画“贵在似与不似”之韵。
讲到“韵”我想起南朝谢赫论画,首推“气韵”。王景龙的画,最能震撼人的便是“气韵”,是他“从心底淌出,从手中流出”(郎邵君先生语)的独特性。他以自有天性和想象,显出与众不同的气场和韵律。在这种气韵中,我强烈感到一种民间艺术家的风范,一种真正农民画的风格,一种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艺术创造。
其二,王景龙体现着天性质朴与自信倔强合一个性,这是他作为农民艺术家的最本原特质。
王景龙的人格和个人画风是统一的。其人格,既有农民的老实本分,辛苦勤劳,甚至得过且过;也有艺术家的标新立异,目中无人的自强自信。这种矛盾者的统一性,从他和我聊天中即可反映出来。比如,作为农民,他的生活格言是小农式的“吃好些,穿烂些,在人前走慢些”。他可以在山坡看果园,寂寞度过18年,他可以不问政治,不求出人头地,安分守己,和光同尘。
但作为艺术家,他出口惊人:“我的画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问此话咋讲?他一边大刀阔斧地画着画,一边侃侃而谈:“过去的农民没有画画的条件,即使能画也难于发表,更不要说出国办画展,而我做到了,这叫‘前无古人’。以后的农民有学上了,有电视看了,有文化,如果画画,必然受到知识文化包括绘画技艺的熏陶,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农民画,这叫‘后无来者’。我虽没上过学,但有条件画画。所以,作为不识字而能画画的农民,只有我一个。”他抬起了头,不无自豪地提高了嗓门:“也可以说,过去无我,将来无我,只有这个时期,天时地利人和,才出现了我”!
聊农村,说农活,他是地道的农民,犹如黄牛般老实,犹如黄土般质朴;谈画工,讲艺术,他是艺术家,是具有思辨之才的哲学家,透着自信甚至倔强。
其画风,一方面似是在无意识或下意识中,甚至是在一种混沌原始状态中形成的; 另方面,他又处在画道即顺其自然,追求自然,表现自然的理性求索之中。
他用鸡、磬、鱼的组合,质朴而虔诚地表达了“吉庆有余”的祝福,表达了祈求吉祥的心里寄托。环顾周围一幅幅画,徜徉于画前,让我复归于人类童年,复归于天地初开的混沌状态,一种原始的物象,天真的感知扑面而来。
王景龙的画带有人类童年期的烙印,带有混沌原始的思维特点。表达了对生活吉祥、生命崇拜、天地和谐的礼赞。这种天真和混沌,我认为,合乎了东方哲人老子的“返朴归真”,合乎于西方马蒂斯等人希求的“像出生小儿那样看世界”。在童真和混沌中,古老哲学与现代美感相融合,从而焕发生机。
在人们的潜意识里,有着浓厚的返祖返朴情结,老庄留恋自然状态,孔子希求复礼,现代文化人心慕汉唐,留恋魏晋遗风。“在现代艺术思潮中,追求原始,追求神秘。要求‘返朴归真’。已经成为一种时髦,致使民间的原始的造型艺术,在新的社会条件下焕发出新的魅力”(戴刚毅先生语)。而这种原始性、神秘性、返朴归真性已被王景龙在无意或下意识中运用的炉火纯青。这正是王景龙的画,在西方和不少文人中,广受追捧的重要原因。
但王景龙的不简单之处,在于他虽然天性中有无意识或下意识创作的原始冲动,但他还有清醒认识自我的理性一面。我问他:“为什么在画上署名王京龙”?他说:“我已三改我名。第一次由小名改王井龙,那时是石井公社,带个‘井’字;第二回改‘王景龙’,意在风景和风光一下;现在改为‘王京龙’,意在我作为户县农民画家要闻名京城,闻名中外”。
谈到他画的发展和定位,王景龙深沉地说:“有人说我是中国的毕加索,我不以为然,和人家不一样,我的使命是通过我的画表现农民的真实世界和情感”。理性的探讨,我们认为,王景龙和外国的毕加索、马蒂斯没有可比性,和中国的大师及专家也无可比性。在民间艺术,在农民画上,王景龙是独一无二的。王景龙和人家比不了阳春白雪的高雅,比不了笔墨精妙的文气,但他们和王景龙比不了秦风秦地的质朴,比不了山林野花泥土的芳香。
理性思维和天然感性的结合,才使他胸有意象,神思飞扬,以炽热的激情,丰富的创造力,创作出多彩多姿的真正的农民画作品。
其三,王景龙彰显着万物有灵与自身通灵的思维境界,这是他艺术风格的典型特征。
我不知道王景龙在给我和我妻子、儿子所画的三幅画中,是怎么感知我们的年龄和属相的?他所言的“半仙”之说是否玩笑?但他所画的猴、马、鸡、牛、鸟、鱼的手法,显示着各自的灵性,猴的活泼、马的奔腾、牛的雄劲、甚至鸡在他的笔下,一抹红冠扶摇直上,竞可雄视天下,鸟儿在飞翔,鱼儿在畅游,以及虫禽的装饰文字,组成一幅幅和谐生动、万物皆灵、寓意吉祥、焕发生机的画面。
环顾墙壁,挂着的众多画幅,或人群沸腾,或果繁草盛,或山高水长,或落月蛙鸣,无不唱着人与自然的颂歌,无不激荡着万物繁衍生息的灵性律动。
在这个艺术王国,王景龙既是王国之子,又是王国之王。在自然的客体与自身主体的转换交流中,物我融合,我物不分,他用水粉彩笔在双道林纸上描绘着自然万物。被描绘的对象,融入了他的思想,他的灵魂,他和自然万物交汇沟通。于是,画面上显现的是王景龙个人的心灵感悟,是其艺术的通灵之心在天地万物的自由驰骋。
在泰勒看来,“万物有灵论”是原始人的思维特征。对于现代人而言,强调“以人为本”后,伴随着工业文明对万物的摧残和破坏,环境恶化和物种锐减,已成人类的悲剧。在王景龙的画中,我被作者赋予万物以生命之灵,即自然灵化所感动。不以万物有灵来看待自然,何以热爱自然,何以保护万物?不以自身之灵来通万物之灵,何以真诚地讴歌自然,艺术地再现万物精神?王景龙的艺术思维境界之妙,正在于此。
昔日的王景龙(王井龙,王京龙)走了,告别了他的艺术王国,永恒地和万物之灵融为一体。每当想到其人其画,眼前似乎映现着这样的幻影:王景龙如一头老黄牛,勤奋地耕耘在户县的山水之间;王景龙如一匹奔驰的天马,独往独来地驰骋在他的艺术天地;王景龙如一个吼秦腔的长鬚“大净”,苍凉而孤独地在落日中谢幕……
2009年11月于早雪飞飘时
作者:刘亚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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