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来看一幅她画的无限网:

这是一幅橙色的无限网。这张图片足够清晰,可以看到油彩涂抹的方式和痕迹。蓝色是背景,然后用橙色颜料涂出“无数”个相互缠绕的网状结构,网底下显现出“无数”个蓝色的斑点。草间弥生“无限之网”的基本结构就是如此。这样的方式并不复杂,甚至极其简单。它的不同之处只是重复、不断重复。画起来可能很耗时间,但技巧再简单不过,我们没有接受过油画专业训练的外行甚至也可以做的出来。但为什么这样的画却散发着持久的魅力,令无数观者为之痴迷?如果看不懂也就罢了,我们仅仅只是迷惑。但如果看懂了,你会惊叹。要了解这些“无限之网”,需要了解草间弥生的心底世界和她的文字:
“我大概中了魔咒──重复与堆积的魔咒。我的网不断生长,走出我的身体,溢出我的画布,蔓延至墙壁、天花板,最后覆盖整个宇宙。在我内心对不断增生和重复有一股强迫性的迷恋,我就是处于这种强迫性的增生和重复的中心。”
“这是我的史诗,总括我的一切。圆点的咒语与结网将我包裹于神秘无形力量的魔幻帘幕之中。”
草间弥生是被迫的。她回忆说:
“当我还是一个小女孩时,有一天……我盯着桌布上的红色花朵图案看,而当我抬起头来,我看到了同样的图案覆盖了天花板,窗户和墙壁,铺天盖地,蔓延直至我的身体,充斥了整个宇宙。我觉得我好像开始自我消融了,在无尽的时间和无限的空间中不停旋转,消失在虚无中。当我意识到这是现实中所发生的事情,而并不是我的想象时,我很害怕。我知道我必须逃跑,免得我被红花朵魔咒剥夺了生命。”
这种体验是奇特的。我们没有体验过,也无法感知到这种“现实中所发生的事情”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大?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又似乎是艺术对草间弥生天生的馈赠,她甚至不需要灵感,只要把这些无休止纠缠和折磨她的东西描述出来就行,或者以更加现实的方式用物质化的艺术再现出来。这比灵感更加可靠,更容易形成独特的艺术形式。那么“我的网”便自然而然再现出来了。我们再看几幅“无限之网”。
约1960年作 无题

白色的网

1960年作 No. F. C. H.

1960年作 黄色网2号

2006年作 无限网 (OBBXT)
草间弥生1958年到的纽约,1959年就创作了第一幅《白色的网》。这时候,并非命名为“无限的网”。比如这幅约1960年作的《无题》。“直到60年代草间弥生受邀参与‘零群艺术’的展览开始与之交流,尔后她在《一个孤单的女性走进国际艺术》发表:‘这个无限重复的韵律与单色的表面构成了新的绘画形式。’‘无限’此两个字才确立。”标题也未必有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这些画本身,它们有近乎相同的一致性。除过颜色和具体构造,其形式几乎一模一样,无限缠绕的网,无限重复,无限的涂。这些无限重复的结构似乎溢出画面、无穷无尽。
“无限之网”简单,简单只是它的形式,但它内在所包含的东西却很深邃:
“这些一点一点的色点是聚集的量子,是黑白反相的网眼。我有一个心愿,希望自己能够掌控这些圆点,从自己的位置,度量宇宙的无限。宇宙的奥秘究竟有多深?无限在宇宙的尽头是否还是无限?”
草间弥生把它们描述为“度量宇宙无限”的东西,而“我”就是这度量的起点。她又说:
“有一天,我盯着桌布上的红花图案看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见天花板、窗户和柱子彷佛都蒙上了一层红花图案。我看到整个房间、我的身体和整个宇宙都被红花所覆盖,那个瞬间我的灵魂被冲刷得无影无踪,我恢复到本原,回到无尽,那里有永恒的时间和无垠的空间。那不是幻象,而是事实本身。我震惊地看到了自己的灵魂深处。”
那么,这些“无限的网”实际上表述的是一个宇宙、一个真实的灵魂。我们大部分人对此是缺乏了解的。马克·罗斯科追寻的也是这种东西,只不过马克·罗斯科通过冥思苦想来追寻。而草间弥生在童年就真实地看见了。所谓“生而知之”可能就是这么回事。但我们却因为她的这种特殊体验认为草间弥生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这里有社会的尺度在,并不是事实真相。社会的诸多尺度是我们人建立的,我们所建立的基础并不可靠,它具有人的偏见和强行。但草间弥生也认为自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这大约是因为痛苦的缘故,实际上她比我们很多人清醒的多。所谓“天才和疯子的一线之隔”在这里清晰可见。
艺术之所以吸引人和长存,一则是因为美,一则是因为真,而其核心是“自由”。草间弥生的“无限之网”是“真”的描述、自由的显现。“美”可能并不美,但这是属于灵魂深处的东西。“无限”本身即自由,简单的形式才能体现出“无限”。我们看似简单,实却宏大无边。在“艺术”方面走向极致的人都是有动力的。马克·罗斯科说:
“我的绘画源于我的生命,它从中流淌而出,终复归于生命。如果我能做到的话,我的绘画就找到了正确的定位:在某种程度上,我便能够说出真理。……
倘若通过一种方式能建立一个画家的真实本性与艺术世界、观念世界之间的关联,该是多么令人激动、欣慰的事情!”
这是马克·罗斯科的动力。草间弥生说:
“在这熙熙攘攘、充满竞争的忙碌纽约城中,当代文明吱吱作响地滚滚向前,在光与阴影的底面,在这代表美国实用主义的大都市中间……这是我的抵抗形式……这一无限往复循环的韵律和单色表面,通过这不寻常的‘光’,组成了一幅全新画作……我一早便想要将这‘不可知的东西’倾诉出来,把它从泥泞的情感之湖中拖曳出来,注入遥远的精神永恒。”
这是她的动力。他们的动力有外在的有内在的,但内在是本质性的,它潜在,外在的却是促发者。他们都试图通过“绘画”和“艺术”这种方式找到属于自身的核心、或自身与艺术世界、永恒世界之间关联的通道。这种追寻中的喜悦是极致的。这才是一个真诚的艺术家为艺术最大的动力。与外部世界相融往往使他们陷入痛苦,但与一个真实世界之间的连接、交流却使他们倍感充实和欣喜,似乎整个人的生命充满了宁静的能量。
草间弥生初到纽约非常困难,她清楚地知道这座城市意味着什么、需要什么。她说:
“如果你在纽约怀着诗意的心,你是不能在纽约立足的。”
“在纽约,我每天与外在世界战斗,对于女性来说,这里是地狱。”
她这时需要同时面对艺术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双重困境。过去的艺术理念和风格需要改变,她需要找到新的艺术形式。同时,她需要找到自己的方式应对外部环境。1959年,她开始了“无限网”系列的创作。在这之前草间弥生的画作是倾向女性化、童话和诗意化的。虽然其一生所坚持的圆点构造早已成型,然而她需要更大的空间和魄力寻求新的突破。“无限之网”诞生了。其实这诞生对草间弥生来说并不算多么困难,因为核心的东西早已潜在她内心,她只需要找到与当时艺术潮流相契合的那一个点,找到一种适合自己的、亦被纽约这座西方现代艺术之都所接受的艺术形式。抽象表现主义、极简主义,甚至东方的一些美学特点和神秘因素,这几者的相融便是“无限之网”表面的艺术特征。但在根本上,草间弥生是反对被标签某某主义的。
“某个早上, 当我醒来时有个幻觉,发现窗户一片火红,我的手和脚和地板都覆盖了鲜艳的红色网,当我走近触摸它们,红色网卡在我的手上……这就是我创作白色无限网画作的灵感。”
她很快就发现了这一崭新的艺术形式。由于这种幻觉,草间弥生有种艺术的自觉和生命的自觉,她被迫或自然地趋近那灵魂里的东西。这种自觉已经超出了女性艺术家的范畴,它具有了更广大、更为普遍的人的含义。大多数女性艺术家并不能真正为艺术界、艺术史所接受,不是因为她们不够优秀,而是女性化特征太明显,不具有人性或精神方面更广阔的境域。这其实是男性的视角。这整个世界甚至都是以男性的视角为基础的,女性在艺术领域的确很难立足。但“无限之网”突破了这一界限,它站在了一个更高的空间和维度之上。在其中,自由、精神、灵魂、自我、真实、宇宙、神秘,无不一一展现。面对这些无限缠绕的网,我们生出的是无限迷惑无限疑问又似乎清晰地感觉到一种透彻的东西在其中——简单、直接、自然,甚至美。无限星空、无限宇宙给我们的感觉不也如此?
草间弥生说:
“我坚信艺术创作的哲学来自于深度冥想,还有从一片绚丽色彩中升起的寂静灵魂。”
“日复日地,我在绘画中忘记了饥寒的感觉。”
“消除自我,就能回到无限的宇宙中。”
草间弥生是被迫的,她被自己所被迫。因为那真实的幻觉一直在折磨着她,她试图逃出这种折磨,把自己的的灵魂解放出来,消除自我。这种被迫的努力在最后却成了一种艺术的自觉、生命的彻悟。在长时间不间断的创作中,她似乎找到了解决痛苦的方式,她发现了一个更加广袤的空间,她是被迫的中心又是通往无限空间的起点。她在这种创作中,摆脱掉灵魂的束缚,获得了自由。这其实是一种生命的体验。所谓无限、永恒只是我们语言上的表述。实际上正是这种体验,我们在看这些画作时,也能感知到一点点这样的体验,我们被它深深吸引,却不知道被吸引的原因。任何人,作为一整体的灵魂,他是一致的、相通的。我们的灵魂深处亦被艺术这种形式所触动。艺术是通过美和真来展现人的,它永恒,或者它非凡,无不是人的结晶。无限之网一出,草间弥生便已立足于现代艺术的顶峰和纽约的中心,它们不仅被纽约所接受,今天已被整个艺术史接纳,成为时间的一部分。
最后,我们再来欣赏几幅草间弥生关于无限的作品:


1979年作 无限之网

2005年作 无限水玉

1995年作 无限星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