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已春，父母来京居留数月，将返。双亲年逾八旬，此去河山遥遥，衣带阻隔，难卜月圆何时。昔往一雨一膏鞠养景状，依稀如昨。余顾视白头，不禁神伤，髦耋之年，朝夕难料，他日双亲倏忽，架鹤别我，从此不复相见，幽明各处，两心共悬，何以为念。遂展纸研墨，持笔与父，使书“如山”二字，取“父爱如山，母爱似海”意，父以不谙管毫，固辞。屡强之，方起。于坠简逡巡择一小纸，蜷局案侧，颤颤然书，口中讷讷似有怨辞。家母一旁见状，呼曰：“我来。”遂径至案前，拾笔即书“似海”二字。方落墨，余一惊：生平未见家母执管，何来如此擘力！方一字，纸尽，提笔四顾，无从下矣。笑曰：“大矣。”遂呼：“易大纸！”家父一旁斥曰：“罢矣！不识字，焉何为书？徒费纸张耳。”母罔闻，敛衣挽袂，跃跃欲试。余悚然惶然间忽又闻：“取大笔！”“喏！”余仓皇应然，遂于瞬间一一备至。但见严慈端立齐胸案前，满抓漉漉如椽巨笔，倏忽间突奋佝偻之躯，若庖厨捉刀向俎，纵笔挥洒。案高人短，双足离地寸许。但见墨渍喷涨，耳闻嚯然嚓然，倾刻书毕。再视，觉未尽然，遂曰：“重来！”哗然骇然间复又连书数纸，俟起，通身尽墨，一片狼籍，三人瞠视，俱笑不能支，此余生平所见至美至壮景也。其喜也极，其悲也极。可喜者，严慈春秋八秩，神气爽健，断无龙钟老态;可悲者，黑发之我，不知尚有几时榻前展转，呢亲杖履，尽人子之责？

　　予方幼时，家中人口甚多。祖父病榻，母亲盘　　执奉，兼及针黹，聊作补给。能以五色兔皮，拼缝裁缀麒麟走兽，饰以孩童衣什，若虎头鞋帽诸物，憨稚可鞠、栩栩如真，由是时有生意。间三五日，便有宰牲，由是尽可一啖兔肉鲜香。冬夜，余蜷曲灶台，观其灯下拼缝，兴来，或可闻其讲述故事：某某年日本人来，众人皆尽逃散。时大姐方能行走，二姐尚咿呀襁褓。亡命数里，恐失其一，自忖若死，尚可同死一处，遂返，不复逃。兀自田中取秸秆继炊。日人至，突叫 嚣，举庄遭劫，独不至此，叹为神护;又某年宪兵捕人，匿八路伤员于阁顶柴草堆中，幸免之;又某年黄河堤决，饿殍百万;又某年蝗灾又起，稼墙尽毁;又某年……予恍忽间鼾声渐起，俄而听唤，釜中腾腾然香气出矣……童蒙旧事，恍若梦中。吁嘘，逝之不可复返，然卒不能止之使勿逝，奈何！奈何？唯 檀焚香，伏祈造物颐我高堂无限寿！

　　某日，老友谢小毛君自豫来京，余示之以字，小毛感慨不已，曰敦厚沛然，若高陵乔松，仁寿之相。欲索之。余曰此吾自家私物，不便与人。毛苦索。无奈，遂于椟中别检贻之。毛大喜，舞之蹈之，雀跃三百。小毛幼时失恃，卒为此生大悲恸也，每与谈及，嘘唏不能自已。余知之深也……

　　其后，余饰以缥湘，悬之室中。客有见者问此何人书，俱以告，客多奇之。

　　日记二则

　　六月十四日，晴。

　　接母亲电话，问我安康。

　　七月十六日夜，大雨如倾。

　　于东华门购《读者文摘》，内载一文，阅毕大恸，情不能支，原文录之：

　　有一青年，爱上一女子，但不知这女子是魔鬼所变，为讨女子欢心，青年倾其所好。某日魔鬼要青年去挖他母亲的心肝给她吃，青年毫不犹豫答应了。黑夜里，他捧着母亲的心，匆匆赶向魔鬼身边。经过一片小树林，不小心摔了一跤，心被抛出老远。青年费力从地上往起爬时，听见那颗心在问：摔疼了吗？我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