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中国传统美学思维的源头5
四、直觉体悟
直觉体悟是《周易》思维体系的又一重要组成部分。直觉体悟在本质上是一种超越一般感性和理性的内心直观方法,是一种不经过逻辑分析而直接洞察事物本质的思维过程。从艺术创造和欣赏的角度来看,“它是一种建立在物感论基础上的、在实践中彻悟真理的思维方式,一种以象为基础、情为中介、理趣为归宿的艺术思维方式。它不同于一般的感性直觉,也不同于抽象思维,而是一种在感物兴怀中达到神超理得的方式,一种在澄怀味象的同时进行澄怀观道的方式,一种融潜显思维为一炉、包涵感性直觉、理性直觉并以妙悟为最佳形态的思维方式。”(第204页)[20]
《周易》是圣人穷究天人之理而研探细微征象之书,所以易道的变化只能借助直觉的方式予以体悟。《系辞上传》云:
《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这里所说的“无思无为”、“感而遂通”、“不疾而速”、“不行而至”都属于典型的直觉与体悟范畴。《周易》也正是通过直觉的方式来体悟宇宙万物的本然状态,从而做到“研几入神”。何谓“神”?《系辞上传》云:“阴阳不测之谓神。”对此,韩康伯注:“神也者,变化之极,妙万物而为言,不可
以形诘者也,故曰阴阳不测。”可见,“神”是不可以“形诘”的,而只能以直觉体悟的方式获得。《归妹》卦九二爻辞:“眇能视,利幽人之贞。”不用眼睛看也能认识事物的本然,这正是一种直觉体悟思维方式。对于《系辞下传》所提出的著名论题“观象制器”,张立文先生也早已指出其内蕴的直觉情怀:“圣人能够创制出不同的工具、兵器,在于他们能够由观象而悟道,由悟道而制器。而这悟道就是一种撇开渐进有序的逻辑思维而直取事物本质的突发性思维活动,也就是直觉。即‘盖取诸’某卦的真实含义,是‘取
诸’某卦所内涵的道而不是某卦的象本身。如此的思维过程并没有多少道理好讲,因为讲‘道理’本为逻辑思维所擅长,直觉思维则是建立在突破日常道理的基础之上的。”(第60页)[21] 结合《周易》来说,直觉体悟的主要特点有三个:一是重“象”。直觉体悟思维重视“象”的作用。《周易》即主要用取象的方法来观象明理。《系辞》、《序卦》、《杂卦》对此均有说明。如《系辞上传》所提出的“立象以尽意”之命题即说明一切概念、逻辑、语言在“圣人之意”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只有直觉之“象”才是解脱“言不尽意”困境的唯一出路。因此,“象”在中国传统哲学中具有特殊地位,其含义远远大于语言。从认识真理的角度来说,“象”和语言一样,都只是认识手段,但“象”的特殊作用是不容忽视的。二是重“观”。直觉体悟思维强调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中国传统
思维重视观象致理、格物致知,均在穷物究理,追求进入体悟层次,通过“悟”来把握真理。所谓的“玄览”、“玄思”、“妙悟”诸说都是这方面的代表性理论。如《周易·观》卦就是专门谈观察的。从各爻辞不难看出,观察者的出发点、观察对象和方式不同,其结果也就不同。因此主体所处的地位和所采用的观察方式极为重要,甚至能够决定利弊趋向,比如初六爻之“童观”和六二爻之“窥观”,是讲“小人”与“妇人”之“观”,故对“小人”和“妇人”有利;六三爻、九五爻之“观我生”,上九爻之“观其生”,
则是讲“君子”之“观”,故对“君子”有利。三是结论简要模糊。中国哲学著作多为语录体,基本概念和范畴以及阐释它们的语言都有很强的模糊性。文字语言普遍表现出很简要精炼但却含义丰富,结论含混,很难用明确的语言来界定说明。中国传统哲学往往缺乏论证过程,既使有论证过程也无严密逻辑。《周易》、《论语》等著作的存在便规定了这一发展方向。如中国传统哲学的核心概念“道”、“气”、“理”以及关键性命题“一阴一阳之谓道”、“形而上者谓之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等,都不能以逻辑的方式予以讲析而只能以直觉的方式进行体悟。
自《周易》始,直觉体悟成为中华文化特色之一。儒家的“尽心”、“知性”、“知天”,道家的“心斋”、“坐忘”、“见独”、“体道”,禅宗的“般若”、“悟性”、“立地成佛”、“不立文字”,等等都是对《周易》直觉思维的继承和发展。中国传统美学正是在诸家的共同影响下获得长足发展的。首先,在中国古代的理论著作中,借助直觉和体悟来阐发审美感受的内容极其丰富,可谓比比皆是。张彦远《历代名画记》:“遍观众画,以顾生画古贤,得其妙理。对之终日不倦,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两忘,离形去智,身固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如死灰,不亦臻于妙理哉!此固画之道也。”“凝神遐想,妙悟自然”乃为画之法。沈括《梦溪笔谈》:“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书画之神妙只能通过“神会”的方式获得。欧阳修《赠无为军李道士》:“弹虽在指声在意,听不以耳而以心,心意既得形骸忘,不觉天地白日愁云阴。”其中的“心意既得”就是顿悟之意。杨时《龟山语录
》云:“学诗不在语言文字,当想其气味,则诗之意得矣。”“想其气味”乃是学诗之法。魏庆之《诗人玉屑》:“识文章者,当如禅家有悟门。夫法门百千差别,要须自一转语悟入。”欣赏文章如同禅家参禅,需以“悟”为法门。严羽《沧浪诗话》:“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妙悟”乃为“诗道”之关键。释英上人《呈径山高禅师》:“参禅非易事,况复是吟诗,妙处如何说,悟来方得知。”吟诗之妙惟有通过体悟的方式方能得知。还有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一《论气韵
非师》:“如其气韵,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复不可以岁月到。默契神会,不知其然而然也。”姚鼐《惜抱轩尺牍》卷八:“凡诗文事与禅家相似,须由悟入。”刘大櫆《论文偶记》:“凡行文,……无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章学诚《文史通义》:“学术文章,有神妙之境焉。……其真知者,以谓中有神妙,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者也。”上述诸家所论的细节虽然颇有差别,但其基本精神却是一致的,这就是说:面对文艺作品中的美,唯有通过意会和体悟的方式才能感受到其中的奥妙。
其次,在创作上,翻检中国文学艺术史,我们便不难发现,大凡成功的艺术作品,大多是富含直觉与体悟精神的作品。如陶渊明作为玄学文化的实践者,上承《周易》开启的直觉思维,下启山水诗画的实践探索,成为民族直觉思维由雏形到定型化的重要中介人物。他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之五)的直觉体验和彻悟,正是直觉思维的具体化。王维作为禅宗文化的正宗,总是把直觉思维之体验、彻悟和综合再现能力融汇在宁静悠远的诗画意境中,其“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和“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鹿柴》)那宁静悠远的无我之境和返归自然的物化真谛含蓄地流露于其诗画艺术的情感空间,这无疑是直觉思维在艺术实践中的深化和内聚。而一代画宗郑板桥的“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研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郑板桥集·板桥题画·竹》)的画竹之论,可谓直觉思维之于创造过程的精辟概括。以上作品之所以成功,乃在于它们都是“在直觉观照中,人的内心情感与观照的对象进行了交流,使物象在情感的作用下变形,在审美情趣的影响下组合,因此,这种印象便不再是外界事物的客观反映,而
是主观性很强的,充分带有观照者情感成份,合符观照者审美要求的新的表象了。”(第160页)[22] 总之,直觉思维,作为主体实践的历史积淀产物,开源于《周易》,动荡于魏晋,内化于唐宋,深化于元明清三代。它不仅作为一种情趣和特质积淀于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深层,而且作为一种艺术构思、欣赏和表达的思维原则,凝聚于民族文化的有机体之中。 作者:刁生虎
作者:李岳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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