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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5-19 15:05
大卫·史瑞格里,《Lost》
英国艺术家大卫·史瑞格里1996年的摄影作品《Lost》是对“寻物启事”这一应用文样式的戏仿:一张从笔记簿里撕下的白纸上,有手写的字迹——“寻灰白鸽子,有黑色斑点。普通大小。看起来似有疥癣。没有名字。请致电2571964。”没有图片,于是这找寻的努力便显得抽象,甚至荒诞。
1、肖像照的两个层面
寻人启事
人说“一图胜千言。”“无图无真相。”至少在寻人寻物的实用范畴内,大致成立。1979年5月25日,年仅六岁的纽约儿童伊藤·帕斯在上学途中失踪。这一事件使美国社会震惊,而他的照片开始出现在城市各处,甚至牛奶盒上——伊藤·帕斯成为第一个出现在牛奶盒上的失踪儿童。
美国作家保罗·奥斯特那时期恰好住在同一街区。在他的处女作、回忆录《孤独及其所创造的》(The Invention of Solitude)里,他这样写道:“A去任何地方,都会看见一张男孩的照片(路灯灯柱上、商店橱窗里、空白的砖墙上),上面有大字标题:失踪儿童。因为这孩子的脸和他自己孩子的脸并无明显差别(甚至即使有差别,也并不要紧),每次他看见照片上的这张脸,就会想起自己的儿子——和同样的词语:失踪儿童。”
这段叙述颇为耐人寻味,尤其是说到“无明显差别”以及“即使有差别,也并不要紧”时,保罗·奥斯特揭示了一张肖像照片的两个层面:它既有担负“辨认”功用的表层,也有引发对于“孩子失踪”这一事件思考的本质层面。几乎呼应了罗兰·巴特在《明室》中的论述。在谈及观看母亲的照片时,罗兰·巴特写道,“实质问题开始出现了:我‘认出’她来了吗?(……)我能在成百上千的女人中间认出她来,但我不能‘重新找到’她。我能从差别上而不是从实质上把她辨认出来。因此,摄影迫使我从事的是一项痛苦的工作;为了探求她这个人的实质,我在那些部分真实而总体虚假的照片中挣扎着。”
《孤独及其所创造的》的封面
保罗·奥斯特的家庭照片
事实上,保罗·奥斯特的《孤独及其所创造的》中充满了照片。多数情形下,奥斯特描述这些照片,借由文字来穿透、展露那些照片的本质;但更有趣的是,在这本后现代回忆录里,奥斯特干脆放进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封面上(英文原版)奥斯特父亲所拍摄的“特效照片”(trick photograph);另一张是在全书开头出现的家庭照,照片上有撕裂的痕迹。如果说后一张照片制造了悬疑,并揭开了一段关于祖辈被压制的家庭秘密的话,前一张照片不仅是全书的核心主题(父亲和孤独),更是奥斯特写作这本“非典型回忆录”的方法论——特效肖像照,作为一种文体。
2、一个隐形人的肖像
《孤独及其所创造的》分为两部分:在第一部分《一个隐形人的肖像》里,奥斯特从父亲的遗物出发,以第一人称试图重构这个看不见的人;在第二部分《记忆之书》中,已然身为父亲的奥斯特仿佛从自身中抽离,以第三人称书写了十三段“记忆之书”,对孤独、偶然、父性、乃至文学本身进行了深刻的思考。
如果说父亲的突然去世是保罗·奥斯特写作本书的缘起,那么照片恰恰是奥斯特重构父亲(“隐形人”)肖像的起点。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奥斯特找到了几百张照片。“它们藏在褪色的马尼拉纸信封里,粘在扭曲的照相簿黑页间,零零碎碎地散落在抽屉中。”这不啻某种后现代生活的隐喻:碎片般的、多元的,而非完整的、有序的。
同时发现的还有一本非常大的相册,“用昂贵的皮面装订,封面上有镀金的标题——这是我们的生活:奥斯特一家——但里面空空如也。”这种“空空如也”在第二部分《记忆之书》开头转变为白纸(乃至回忆及写作)的意象。“他把一张白纸放在面前的桌上,用他的笔写下这些词。”由此,照相簿里图像的缺席与记忆的空白、用文字绘出一幅隐形人的肖像与书写记忆之书之间皆遥相呼应。
照片是存在过的证明。“发掘这些照片对我而言很重要,”奥斯特写道,“因为它们似乎可以重新确认父亲在这世界的物理存在,可以给我一种他依旧在那儿的幻觉。”——“幻觉”是精确的用词,因为显然他不再“在那儿”了,一如罗兰·巴特所言,“摄影真谛的说法应该是:‘这个存在过’。在拉丁文里,可能会用‘Interfuit’这个字来说,意思是:我看到的这个东西曾经在那里、在无限与那个人(摄影师或看照相的人)之间的地方存在过;它曾经在那里存在过,但很快就被隔开了;它绝对存在过,不容质疑地存在过,但是已经被移走了。”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将奥斯特在《记忆之书》开头所写下的“曾经如此。此后不再”视为对于记忆和摄影的精确的双重评论。
保罗·奥斯特父亲的特效照片
Henri-Pierre Roche拍摄的Marcel Duchamp
父亲的这些快照的确帮助了奥斯特“填补空白,确认印象”,但“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直到奥斯特发现了那张40年代某个时候父亲在大西洋城一间摄影棚里拍摄的特效照片——也就是本书的封面照。“有好几个他坐在一张桌子前,每一个影像都是从不同角度拍摄的。”奥斯特描述道,“就好像通过复制自身,他无意间使自己消失了一样。有五个他在那儿,但特效摄影的特性使不同的自我间无法发生眼神接触。每一个都背判决凝视空洞,就好像在他人的凝视之中,但什么也看不见,永远无法看见任何东西。这是死亡的图景,是一个隐形人的肖像。”
孤独的主题就此由这张照片牵出:那不是“指孤身一人那种状况”,而是“退隐意义上的孤独”,即“不必看见自己,也不必看见自己为他人所见”。同时,这张特效肖像照也呼应了奥斯特书写本书的人称策略:第一部分的“我”和第二部分的“他”就仿佛特效肖像照里展现的不同视角,“从外部讲述,就好像通过投身于孤独的黑暗,这个‘我’消失于自身。它无法讲述自己,因为,除非作为另一个。”
就这样,“特效肖像照”相较于“回忆录”或“传记”,更能够定义奥斯特写作该书的文体。因为《孤独及其所创造的》既不完全是父亲的传记,也不完全是奥斯特的自传,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家族故事(如同那本相簿)。而奥斯特所书写的父子关系,既包括奥斯特与他的父亲,也包括奥斯特和他的儿子,甚至还有文学艺术史上的其他父子。就好像封面上这张五人围坐的特效肖像照一样,变换着不同角度,仿佛在召开通灵会,试图招魂,试图“从死人那儿把自己唤回”。
而“特效肖像照”的能力也对应了语言表达的困难程度:“我开始觉得我正欲讲述的故事不知为何无法用语言表达,它抵抗语言的程度,恰好衡量出我离说出那些重要的事有多么接近。”由此,使隐形的父亲看得见的努力就与“肖像照的腹语术”或“文字书写的摄影术”画上了等号,写作便如同摄影,纵然受限,也依旧在努力使看不见的东西为人所见,使隐形的东西显现。
“摄影b记”是btr自2016年9月起在瑞象视点上开设的月度专栏,试图通过与摄影相关的其他媒介——从电影、文学直至更广义的当代艺术,从摄影的B面来探讨它的种种面向。
注:btr,作家、译者、自由撰稿人。出版有《迷你》、《迷走·神经》等。译有《冬日笔记》、《孤独及其所创造的》等。
来源:艺术国际-评论 作者:bt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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