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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月堂学书散言

  学习书法的根本问题是继承与发扬的问题。所谓师古人之迹,更要师古人之心,《梅月堂学书散言》,为梅月堂主在研读传统文化、前人书论,触摸古人艺术脉搏时的穷搜博采,撷英取华,与己之实践感悟的归纳贯串。吉光片羽之中,既有贤者论述的振聋发聩,亦有习书者的甘苦阅历之言。

  一、书法与书道

  中华民族文化之特征可以“老”、“孔”、“墨”为代表。“老”显“道”之妙用,“孔”演《易》之元理,“墨”申“奥”之圣情。

  “道可道,非常道”(《老子》)。“道”既代表着囊括宇宙自然和人类社会的多样统一体,又显示着自然与社会的总规律。“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

  艺术历来以“成教化,助人伦”为终极关怀。何以如此?乃因其真善之美,足以沁人性情,导人好尚,易俗移风。

  “书法”一词最早见于宋梁间著作:“书法有力”(南齐王僧虔论谢综书);“桓玄爱重书法”(宋虞和论二王书);“所谓书法即写字用笔的法则”(一九三一年版的《中国文艺词典》);是“指毛笔写字的方法”(一九七九年版《辞海》)。

  至于说书法是以汉字为基础、用毛笔书写的、既体现万物“对立统一”之基本规律,又反映主体人的精神、气质、学识和修养,高扬主体精神的艺术。那是从理解书法的性质、渊源、表现手法方面给其下的定义。

  书法古称书道,意指超出了技艺的层次,而体现着哲学的精神,既是“技”之所存,又是“道”之所蕴。书法跟诗、文、绘画一样,其首要任务在寓“道”之“意”,在于表现或宣传某种哲理。

  “玄妙之意,出于物类之表;幽深之理,伏于杳冥之间”(唐•张怀瓘)。书法家借助笔墨线条来表现“道”之化境,表现作为本体存在而不是外在形迹的“意”与“理”。

  “意者,书之帅也”。由庄子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到王羲之的“须得书意,转深点画之间皆有意”;由张怀瓘的“玄妙之意,出于物类之表;幽深之理,伏于杳冥之间”,到孙过庭的“书之为道,形其哀乐”……古贤先哲们之言论,以及每每乐道于“书意”、“神采”的宋人的“尚意书风”,都是将“意”置于书法创作与欣赏的首位。

  书法之所以能够成为寓“道”,传“道”的一种重要手段,在于它不仅篇章字幅自成整体,甚至一句一字、一笔一划都可视为一个完整的造型单元,都具有相对独立的美学价值。由这个角度出发,书法又似乎比诗文绘画更适合于“形万物”而“寓千意”。

  以哲学概念而论,道就是理,理就是德,德就是人格,人格的表现就是迹。艺术修养基于人格修养、道德修养。

  古人云:“宁以人传艺,毋以艺传人。”吾辈艺术人生的准则是“道艺合一”,即做人“为道”第一,“为艺”第二。正所谓“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而后游于艺。”

  二、个性与张扬

  “阳舒阴惨”是天地之法则,所谓“篆尚婉而通,隶欲精而密,草贵流而畅,章务检而便,然后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闲雅”,这便是书写的法则。

  “违而不犯,和而不同”。书法中的矛盾亦强调对立中的和谐。只有在对立中达到和谐,书法才能获得永恒的价值和意义。否则便会有“质直者则径廷不遒,刚狠者又倔强无润,矜敛者蔽于拘束,脱易者失于规矩,温柔者伤于软缓,躁勇者过于剽迫,狐疑者溺于滞涩,迟重者终于蹇钝,轻琐者染于俗吏”之嫌。

  书法之法,首先在理气,其次在技艺。欲行书之畅意,必先就法之拘气。拘之于法,气聚而有道,如堤岸之于江河,峡谷之于烟云;梳之于理,气行而有度,如节拍之于音乐,音律之于舞蹈。

  自古文人墨客十分注重艺术趣味,浓厚的兴趣,高远的旨趣,高雅的情趣,高深的意趣。体会到艺术的乐趣,如此这般才能营造出隽永的艺术趣味。

  所谓“个性”,本来是书家心灵的外显,是书法作品中自觉或不自觉的自然浸溢出来的东西。冠之以“张扬”,加之以号召,就容易导致人为的“作秀”,搞得东倒西歪,跛脚断腿,张牙舞爪,杯盘狼藉,或凶悍霸气,或油滑气,或故作轻灵。

  其实,“个性”本有优劣之分,低劣的个性是应该摒弃的。书法中展示的高尚的个性,必须“陶冶”,这就需要传统人文精神的滋养,就要求书家必须字外读书、修身,即“功夫在书外”。

  不分个性的优劣,统统呼唤“张扬”,多为急功近利的思想诱使下的“拿来”或“制作”或“模仿”或“掺合”,其意在于取宠。所谓的“张扬个性”,其实是一种“伪写意”之说。可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

  由于人的生命是不可重复的,只允许一次性的呈现,所以在书法中,亦有“落笔即不能修改”之谓,即用笔的反复描绘是不被允许的。

  三、治学态度

  《书论》云:”文讲理法,史讲义法,书讲笔法,法多而一。欲知书之特性,亦当知其与史之共性。如云鲁公书似司马迁,怀素书似庄子。不知文史,何以明其究竟也。”若欲融贯古今,开生面独立于世,非倾毕生心力而不能也。

  书虽小道,但欲大成者则难之又难,须天才、学历之丰厚,又需人品之高洁。

  有贤者谓:夫昔贤游艺,以诗书画得传者,莫不彰于德、蓄于学、净于心。盖彰德者则气正,蓄学者则气清,净心者则气和,其宏博得以深密,幽玄得以简远,或开风气,或行古道,备法合度,文质相辅,…….是以山阴骨鲠,其圣迹止于墨林,平原忠义,有名著于法翰。

  故为诗文之道,当先养心,澡雪精神,疏瀹五脏,立意沉粹,结言端直,真情流露,则筋骨立于中,然后炼字,汰其繁冗,刊其雕琢,力求达意,起承转合,一气贯注,则色泽敷于外也。

  清代学者翁振翼的《论书近言》云:“学问无止境,功夫浅薄,得半为止,能执笔便谓‘过人’,终身无进益。能书者,当其不得意时,大段不走作(谓越出规范),然率多不佳处,观者不可执一定其平生。不善书者,苟用功,亦必有可采,所谓愚者亦必有一得,须息心静气看一过。学书要虚心,评书也要虚心……学书且勿放肆,平日功夫粗疏,一活动必走作。古人十分功夫,却得偶然放肆;今人无一分功夫,却须刻刻无忌惮如此。”

  康南海云:“若所见博,所临多,熟古今之体变,通源流之分合,尽得于目,尽存于心,尽应于手。如蜂釆花,酝酿久之,变化纵横,自有成效。”又谓:“必博厚积,书法始有丰富之内涵,令人味之无穷也。”

  扬子云:“能观千剑而后能剑,能读千赋而后能赋。”

  有所不为方可有为,淡于彼方能得于此,求于彼则淡于此。书法艺术的创作只有超然于功利之上,不计较个人的荣辱与得失,方可进入物我两忘之地。

  所谓的“游心于艺”之中的“游心”,是一种诙谐的态度,有别于消极、无为的主张。

  四、继承与创新

  艺术贵“新”。

  继承是创新的前提和条件,创新是继承的继续和发展,没有继承就谈不上创新。但继承传统不是照搬和死守,创新也绝不是技巧的变革和突进。

  何谓传统,有人这样回答:“是那些传而能统的东西,既有生命力,又有主宰力,是大家公认的精华,是值得发扬和必须发扬的国粹,是应该继承的精髓,是有生命力的基因,是这种艺术赖以生存的母体。”

  传统是指以前时代留下的一种经典文化,指某一事物所具有的连续性发展的轨迹和历史性特征的结合。书法的传统是有明确发展序列的汉字各种字体,相应的书写法则、作品、书家、流派、审美观念、理论及其发展变化的整合性体系。艺术现可以象看作是一条前后相承的脉络,一条前波后浪流向未来的河流。

  经典是传统谱系中无数个被历史锁定的具有典范性的精品。书法经典就是被书法史认定的无数杰作。优秀的传统主要体现在历代名家的真迹代表作中,它凝聚着传统的精粹。因此,学传统,应该学真迹,学代表作。

  马克思曾将希腊神话比作希腊艺术的“武库”和“土壤”。中国书法的经典更是学习书法的“武库”,传承和发展艺术的“土壤”。

  书法艺术要走向未来、登上高峰、走向世界,就必须将根深扎于传统和经典这个“土壤”之中。

  书法技法是书写经验长期积累的结果。在富有独创精神的书家,也不过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所增减而已。完全独创出一套书写技巧是不可能的。

  顺其自然不是信马由缰,由着性子去画去写不是顺其自然。

  倘若骑手不懂赛马场的规则而去横冲直撞,招来的不只是引为笑谈,那一定会被赶出比赛场地的。信马由缰之情景应该发生在驭马术与比赛规则都烂熟于胸的骑手参赛时的人性与马性的自由发挥。

  一位的书法家曾经说:真正了解中国书法的人,都不会轻言个性和创新。这些看似寻常而实则不易的词,反而会使我们更加珍重、更加敬畏先贤们对于书法艺术所做的巨大贡献。对于有理想、有抱负、有责任感的艺术家来说,敬畏是态度,是前提,没有敬畏就不会有深入研究古典的行动。

  书家应把继承看作是“本”与“基础”,把创新看作“末”。其实,“创新”的任务只是作为有相当基础的书家的现实的要求。对一般书家和书法爱好者,则是一个长期努力的目标。

  时下,人们一谈“传统”,往往将其与“保守”挂钩,把对传统经典的继承与开拓一概打入“保守”一维。将信手涂鸦,胡涂乱抹称为“创新”;把逞气使怪、矫揉造作、卑鄙捏捉,当成解构“经典”语汇的法式,用以掩盖其技法的浅薄或取法上的低能。

  书法上是讨不了巧的,凡是离开对传统的精研、讨巧、媚俗、赶时髦的作品,都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技法从传统来,学养从读书来,情感从生活来。如果有人主张:无需读书,不用练功,免谈做人,“笑对”传统,追逐时尚,以“突变”来实现创新,其结果只能是玉石俱焚,以一种飞蛾扑火式的牺牲,给后人以启迪和警示。

  “书临千碑始言创,无意创新自创新”。

  五、南帖与北碑

  钱钟书在《论书札记》中讲,“书体的发展,是随社会文化的衍变生成。碑帖二域,各臻其妙,亦各有其源。”

  阮元对南帖北碑有很好的界定:“南派乃江左风流,放妍妙,长于启牍,减笔至不可减,而篆籀遗法,东晋亦多改变,无论宋齐矣。北派则是中原古法,拘谨拙陋,长于碑榜”(《南北书派论》)。

  基于这样的认识,后来才有包世臣、康有为的提倡,以及沈曾植、于右任等人的实践。这样的路数几乎无人可以绕过。体现在汉魏碑中的古朴拙厚,尤其能体现一种历史感;而流露在晋唐帖里的风流疏放,也展示了人的自然性情。这两种不同的审美类型对艺术家几乎有着不可忽视的吸引力。

  在中国书法的历史长河中,“汉魏有钟张之绝,晋末称二王之妙”,唐宋亦有虞、欧、褚、黄、米。可谓波澜起伏,辽阔灿烂。

  “书不宗晋,终入野道”。“学唐人书,不容一笔苟且。”“阅唐人书,如入海藏,所见皆牟尼珠,目不给赏。”先贤们均有如此高见。

  清代翁振翼《论书近言》谓:“不学晋人书,总不成书……其实晋人法都在唐人书中。看得透唐人诸家法,始晓晋人藏锋处笔笔流露,唐人书露处笔笔本晋魏,而根柢右军为多。如虞世南,智永师得右军真血脉者,由是窥晋人堂奥不难也。”

  现代书家白蕉讲:“碑与帖,如鸟之两翼,车之两轮。碑沉着端厚而重点画;帖稳秀清洁而重使转。碑宏肆,帖萧散,宏肆务去粗犷,萧散务去侧媚,书法宏肆且萧散,乃见神采。”

  阳刚与阴柔作为“道”的两个方面,相反相成。刚柔相推而生变化。所谓的“阳刚”与“阴柔”之中,以包括历史上的“雄奇”与“淡远”风格范畴,包括北碑与南帖两种审美境界。包括着“力”与“韵”。

  北书的优点在于形质之美,南书的长处在于精神意韵。真正令人称意的书法作品,在于“碑”与“帖”两种风格的有机结合。

  “品酒醇醨迥异,学书碑帖无町。”名帖名碑皆为传统之精髓,不应重帖而轻碑,亦不应扬碑而抑帖,应碑帖兼融耳。

  将稚拙、纯朴、浑厚、苍茫的碑中之趣与飘逸、流畅、自然、书卷气的帖中之趣熔为一炉,是何子贞、于右任诸大家取得辉煌之经验,更是现代人深化书法审美的必由之路。

  六、“有为”与“无为”

  刘熙载指出:“书要有为,又要无为,脱略安排俱不是”。(“脱略”,粗忽无所作为的表现。“安排”,是用心做作的结果。)

  在书法创作中,处处体现着“有为”与“无为”的辩证统一。只有“有为”,没有“无为”,就会显得刻意做作,缺少情趣,陷于“安排”;只有“无为”,没有“有为”,显得放肆随意,缺少法度,陷于所谓的“脱略”。

  以“有为”的执着,获取从艺的能力与修养;以“无为”的心态,进入艺术的创作。没有于能力与修养上高度执着的“有为”,没有自觉地对名利等超脱的“无为”,不会有真正释然的书写心态;没有“有为”的基础保障,不会有“无为”的发挥;没有“无为”的修养,“有为”的技能也得不到充分的发挥。

  有道是学然后知不足,庄子曰:“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学得越多,积得越厚,方能由有意识进入无意识状态而顺其自然。与驾车一样,驾龄越长者越熟练也越谨慎,他们的游刃有余、随心所欲的顺其自然的境界,是建立在敬畏法度和深厚的功力的基础之上的。

  以“有为”求“无为”的效果,以“无为”的效果来体现“有为”的功夫。以“有为”作书的准备,要为得认真、执着;对“无为”的创作心态的把握,要“无”得纯净。

  清代的周星莲《临池管见》云:“信笔固不可,太矜意也不可。意为笔蒙则意阑,笔为心蒙则笔死。要使我随笔性,笔随我势,两相得则两相融,字之妙处从此出矣。”

  将工夫与自然结合起来,其媒介便是“化”与“悟”。只有掌握了书法之法,有了一定的功夫之后,方能更好的去体会自然之理,再现自然之神韵。将自然之美吸收到书法创作之中来。

  学习书法的秘诀之一在于“悟”。“悟”,就是开窍。开窍就能达性通变,发挥联想,体万物之真谛。不悟,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悟了,看山不是山,是威严,是崇高;看水不是水,是力量,是坚强。

  自然物象被抽象到书法中,必须经历“化”的过程,而不是简单的移植。譬如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观樵夫争道、观逆水行舟、锥划沙、屋漏痕、草木之根等现象“悟”书法,无不是领会自然物象的神韵,使之参化到书法创作中去的。

  书法艺术之魅力,在于“法”与“性”之兼容共生也。所谓“法”者,技法技巧也;性者,性情气质也。

  有法无性,技也;有性无法,妄也。欲得神妙而臻于道,必于法、性相兼而互为生发之境,方可入妙入神,是所谓“由技而进道”者也。

  功夫的一一练就,靠的是书家毕生之磨练。诗曰:“意在笔先非易得,悟来头上已霜飞。砚前多少耕耘苦,落纸云烟只一挥。”

  七、清气与浊气

  大气鼓荡于宇宙之内,流行于天地之间,或化为清,或聚为浊。人禀天地之气,亦有清、浊、邪、正之分。

  文以载道,诗写性灵,虽皆为寄托怀抱,流露思想情感之文字,亦各有清浊之体。

  “清”是什么?

  清的本意是指水明澈,与浊相对。水之所以明澈,是由于成分纯洁。《庄子•庚桑楚》说:“水之性,不杂则清。”所以清又有纯洁的意思,与杂相对。用之于人,指其品行纯洁。在《论语》中,孔子曾用“清矣”、“身中清”来称誉人的品性。

  清者,自然之气也。清者多雅,浊者多俗,大凡高雅之作,气息多淳,品格必高。或有书卷之气,或有金石之气,或有中和之美,或有自然之趣。

  而低俗之作,气常乖戾,习气多重,凡怪异、酸腐、平庸、轻佻、媚熟、秽浊、甜腻、粗厉、强横、娇柔、秾肥、枯槁之作,皆为俗品。

  “清”之品格不一而足,有“清秀”、“清雄”、“清峭”、“清婉”、“清奇”、“清淡”、“清逸”、“清冷”、“清新”、“清真”等不同境界。其中很难评其高低优劣,犹黄山之奇、岱岳之雄、峨嵋之峻、桂林之秀,只是风格不同而已。

  字之清气,关键处在于用笔。能用中锋,笔提得起,一缕锋尖能为我所用,气自然清,正如赵宦光《寒山帚谈》中谓“出于笔头者清,出于笔根者浊。”用笔能浑深而不佻靡,空灵而不失沉着,方为上流。

  “清”与“俗”相对,又常与“雅”难解难分,艺术就层次而言自然有高低之别,高层次者必然非同凡响。所谓的非同凡响者,则与奇诡怪异迥然不同,前者是不受世俗的迷惑,且惊世骇俗。所谓的“雅”与“清雅”都离不开规范与正宗,即合乎法度、规矩,它与世俗所流行的不受规矩的庸俗、低俗者自有天壤之别。

  用墨过淡过燥均无生意,过浓过湿则骨肉痴滞。其妙在于枯而不槁,浓而不板,淡而不薄,苍而弥秀,则清莹秀色,自能悦人眼目。

  清者必简。所谓简者,繁而不芜,杂而不乱是也。大凡形式无变化则不生动,变化而无节奏则不完美,故章法布局最忌杂乱。

  书之清气,当留心点画起止出,逆入藏锋无涨墨湮化,顺入露锋无虚尖浮怯,落笔时势欲疾而点欲轻,收笔时锋欲敛而势欲藏;自然精气结撰,神采浮溢。

  贺贻孙《诗筏》谓:“不为酬应而作则神清,不为谄渎而作则品贵,不为迫胁而作则气沉”。此语良是。创作最不可粗心浮气,亦不可草率应酬。粗浮在心,必陈浊在笔,草率应酬,必流俗在纸。

  故凡以书名世者,其创作态度起极其严肃,其创作心境极其冷静,其创作意气极其风发,其创作功利极其超脱,爱憎不栖于情,忧喜不留于意,体气平和,心地清净,或养性以候机,或萁坐以鼓气,当其心中欲书,手下技痒之时,濡笔挥洒,随机生发,自能产生佳作。草率应酬,粗浮之作只能留恶札于人间,遗懊恨于他日。

  “清”在书法审美领域,首先与道家的“清静无为”的思想有关。道家崇尚淡泊,其“清”即指超脱尘俗,因此又包含了道家的所谓的“淡”的审美价值。而“淡”的含意在于与世俗拉开距离,以赢得空间与时间。因为空间与时间可以互换,使其精神从有限的束缚中解脱出来,跃入无限的自由境界。

  元遗山《论诗绝句》谓“乾坤清气得来难”。

  书之清气,源于气质,本乎人品,成于笔法,而流露在字里行间。“清”,非指一点一画,实为一种审美境界,岂能一言以蔽之,又岂能一朝一夕而得之。

  八、风格与习气

  风格一般含有修辞、笔调、文风、文体等多种相近的意义。

  古人把风格称为风骨,也有将风格与风采合称为“风神”的。“风神者,一须人品高,二须师法古,三须纸笔佳,四须险劲,五须高明,六须润,七须向背适宜,八须时出新意。”

  风格是艺术家外在的风度、神采,与内在品格、气质的和谐统一。“风格”一词,体现了“风”与“格”各自的意义,但不是二者简单的相加。

  历史上最早提出“风格”一词的是刘勰。《文心雕龙•议对》中有“亦各有美,风格存焉”;《夸饰》讲,“虽诗书雅言,风格训也,事必宜广,文亦过焉”。

  书法风格指书法家在创作总体上,表现出来的独特的个性和鲜明的艺术特色。是其在书法实践中形成的相对稳定的艺术风貌、作风、格调和气派。它是书法艺术作品的内容与形式统一的表现,集中表现于个体性与社会性的统一,稳定性与变异性相统一,一致性与多样性相统一等方面。

  艺术的产生,是思想、生活、技巧三者的高度结合。“思想是灵魂;生活是材料;技巧是熟练程度和创造性”所谓风格,就是思想和艺术的统一体。

  一个艺术家要名于世,必须要有自己的个性化语言,形成自己独立的风格。

  书法风格是成于中而形于外的东西,植根于书法家的创作个性,亦待后天的修养而成。

  风格过了头,过犹不及,也是习气。

  习气多为作者原始书写特征的自然流露,包括作者本身书写的一些错误习惯,其多为不符合审美标准的书法面貌特征,比如作品的字法或章法上的生、涩、乱现象等。

  习气或因信手或习惯为之,取怪异或流俗而成。一般作者不知或难知,或自以为风格。外行虽觉其有风格,然内行恶之不忍睹。

  对书家来说,习气就是僵化、退步的开始。习气的生成,皆因作者取法不当,或学识浅薄所致,由“熟”而致“俗”亦是一端。

  书法中的变化,终究是个学问技巧问题。它与功力、神韵并无直接的关系。一幅有功底的作品,即使没有变化,也不会因此而逊色。反之,功力不足的作品,变化也不能使其从根本上改观。巧妙的变化固然是一种艺术,而把相同的字写得同一,也未免不是一种功夫。对于那些靠嫁接移植、改头换面“变成”的“个人风格”,纯属生硬枯燥、无趣无味之操作,不可取。

  书法的最高追求是什么?

  曰极高明而道中庸,曰善行而无辙迹,曰奇崛而平正,曰有态而不扭捏,曰聪明而敦厚,曰痛快而沉着,曰有形式又有内涵,曰有文又有质,曰有笔又有墨,曰形而又有神,曰古而新,曰雅而状。惜乎知之而难以言之,幸而真知者又无需多言也。如《文心雕龙•知音》所谓“音实难知,知实难逢”者是也。

  “古道书不挫气,诗不败风,画不伤神,音不为讴,词不填补,印不为手,文通百代,科贯宏幽。如是之谓之大道神通也。”这是吾师石鲁对后辈之学的教导。

  九、欣赏

  艺术重欣赏,美而堪赏是关键。创造的才能、胆量、水平,关键在于识力,在于欣赏力的高低。欣赏力较低的人,不会创作出超凡的作品,眼低手则低,眼高手才高。

  书法艺术是视觉欣赏的艺术,欣赏是创作的推动力。高度的欣赏力为高水平的创作提供了实现的可能。

  有人说,看一幅书法作品,只一眼即可了之。但是,如果真的是一眼了之,那就决不能算作欣赏。所谓玩迹探情,循由察变,只有对那一笔一划,一字一句,一行一幅(包括题款钤印),进行仔细的揣摩玩味,才能从那静止的线条中把握跃动的气脉,从那单纯的黑白中看到丰富的神采,领略其整体印象中深藏着的意蕴。

  俗语说:”人怕闲,字怕悬。”一幅作品上墙后毛病就会暴露出来。效仿他人,每于书毕,余亦以唾液作“自然胶”沾宣纸于墙壁、门板、书橱框。远观其大概,观整体气韵;近观其笔墨、点画、章法,观技法得失,再以优劣定取舍。如此之反复悬记,反复欣赏,反复推敲,是吾改稿的重要环节。

  书法各人有各人的风格,欣赏起来绝无统一的标准。颜真卿的字胖厚有力,然另有“书贵瘦硬方通神”之说。素有“云鹄游天,群鸿戏海”之称的钟繇的字,有人评其“踏死蛤蟆”。体势雄逸,有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之誉的王羲之的字“也被讥讽为“有女郎才,无丈夫气”由此可见各人对书嗜爱不同,欣赏的标准也不一样。

  书法本身通过书家的笔法、墨韵、间架、行气、章法,以及运笔的轻重、迟速、和书写者情感的变化,表现出的雄伟、秀丽、严正、险劲、流动、勇敢、机智、愉快等等的调子的有机节奏,给人们以无穷的想象、体会和探索。如苏轼的丰腴跌宕;有的如米夫的沉着超逸;有的如黄道周的遒劲酣畅;也有如刘石庵的柔和饱满。

  书法的艺术魅力,使作者和欣赏者的精神透过点画结构有限的形象,奔驰到无限广阔的天地中去。

  也曾有人以“到位与味道”作为书法作品的评判标准。所谓的“到位”,即用笔、结构、章法上没有毛病,承传了古人的经典,经得起推敲,耐看;而“味道则是指作者个人情感的表达,有着与古人、今人不同的书法语言特点等。

  人间之大美是自然美,古人在创造文字时“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由于书法是师法自然的产物,因此复归自然乃为最高境界。

  好的书法作品的章节之间汇合为一的磬鼓琴瑟齐鸣,悠扬动听、撞叩心扉的交响乐章,包涵着书家濡笔挥洒之际的真情实感和理想情操的波澜。卧于纸上的点画,在识者的心目中就成了会言会语、活蹦乱跳的生命体。书法艺术里有了节奏旋律之美。

  “复有龙蛇云露之流,龟鹤花英之类,咋图真于率尔,或写瑞于当年,巧涉丹青,工亏翰墨,异夫楷式,非所详焉。”孙过庭认为,书法美的最高境界是追求自然之美,反对刻意之作。

  对于艺术,顺其自然不单是亲近自然,从自然中收到参化,更在于心境的复归自然,合乎天性,无矫揉造作。

  时代的烙印是人的思想的足迹。晋人以才情见胜,唐人以法度见胜,宋人以意气见胜,明人以豪爽见胜,清人以古拙见胜。今天的时代风格是什么?是雄壮还是秀丽、潇洒还是庄重,处于在商品时代,会不会是商人的精明呢?搞艺术的如果太精明了,就会忘记自己。丢了自己。

  “百炼功纯始自然”。清人张问陶的诗句,不止是强调艺术的“自然”境界,只有功夫精纯才能达到,而且表明了艺术中的“天趣”,是更高层次上的返归自然。

(原载《中国书法学术报》)

后记

  书法属于一种少年耕耘、老来收获的艺术。对于学书者来说,每一个学书阶段,个人的书风都在转变着,在追求自己独特风格的过程中,要不断地探索,不断地创新,不断地否定,最终达到一种中和、中庸、具有较大包容性的动态平衡。

  所谓“览天地之心,推圣人之情。”以古为师,简练揣摩,旁搜远绍。魏碑宋帖,兼容并蓄;古今书派,涵泳在心,将各种书法风格、意趣,陶冶为自己的血肉,酝酿为蜜,锻炼为金,落纸为云烟,终于能呈现出一己书风的神采气象,这来源于对书法艺术的孜孜以求,得益于对书法的深刻体悟,得力于长期的勤奋实践。这本集子所选录的本人近几年的书作,正体现了自己在谙熟和积累传统技法精髓的同时,靠观念、性情、胸次和功力去化古为今、化人为己的艺术追求。

  书艺是我的天,是我的魂,是我的梦,在临古中继承,在继承中悟化,在悟化中追求艺术的至境,仍然还有漫长而崎岖的道路要继续跋涉。

  本书在出版过程中,承蒙西北大学费秉勋教授、《云南日报》美术评论家熊树文教授、挚友铁翁赐序,得到蓝点工作室张养社、辛娟、人民美术出版社关青等同志的精心设计和谨严编辑,为本书增色不少,特此致以诚挚的谢意。对多年来一直关心支持我的朋友和同道,在此也一并表示衷心感谢!

作者:何伯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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