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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清初女性的文化景象(三)

  明末清初时人对于传统妇女观的纠正转变以及对女子才情崇的种种观念集中反映在晚明清初时人徐震的小说《女才子书》中,此书成书以来得到反复刊刻,其广泛流传的原因即缘于当时江南才女文化繁荣的社会背景,其出现正乃世情变化的直接反映。书中以12位才媛各自不同的遭遇,以传记故事的形式突出作者的创作主旨“刺绣织纺,女红也;然不读书,不谙吟咏,则无温雅之致。守芬含美,贞静自持,行坐不离绣床,遇春曾无怨慕,女德也;然当花香月朗而不知游赏,形如木偶,踽踽凉凉,则失风流之韵”,只有贤、智、胆、识、情、韵兼备的女子才算是理想中的美人,她们大多识书明礼,能书画,会琴棋,擅诗文,精女红,可谓个个才情兼备,容颜俱佳,正如李渔所谓“以闺秀自命者,书画琴棋,四艺皆不可少”,江南才女之一美而兼多才的特质也被他概括无遗了。用陈寅恪先生的话说就是“殊不知雍乾百年之前”那“花柳繁华、温柔富贵、昌明隆盛、诗礼簪缨”的“吴越一隅之地,实有将此理想而具体化之河东君(柳如是)”等诸多才媛动人的生命演绎。

  三、小青的生命悲剧

  小青是江南才女中的一员。尽管她亦真亦幻,人物的真实性引来古今学者为她辩护或考证,15但是仅以其生命的悲剧性而言, 这么一例个案,似乎是为历来才女之薄命下了个重大的注脚。《女才子书》卷七引花茵上人的评论:“情之一字, 能使人死。即不死, 亦使人痴, 大都闺阁尤甚。”小青的悲剧昭示了“情迷”很少幸福的常理,她的夭亡在大众的想象中,被赋予了更多的象征性, 极富传奇色彩。清初以来先后有十多位剧作家对小青的原始材料进行再创作,画家们亦通过他们丰富的想象来创作人物肖像,收藏家们有关于小青像主题的收藏,南京博物院即藏有一幅清人所作的《小青画像》,可见明末清初时期人文主义思潮对当时艺术 创作之影响深远, “才情”二字已经作为最高的审美规范,从而取代了正统的道德观。

  清早期,《牡丹亭》一剧在闺阁中风靡,流播之广可以在当时闺淑中盛行的狂热阅读接受来衡量。称“盖闺人必有石榴新样,即无不用一书为夹袋者,剪样之余,即无不愿看《牡丹亭》……闺人恨聪不经妙,明不逮奇,看《牡丹亭》,即无不欲淹通书史,观诗词乐府者”。小青就是这么一位居处江南的少女,幼年受过良好的诗书教育,婚恋的挫折对于她有着毁灭性的打击,她看《牡丹亭》完全是为了抚慰自己幽雅纯净的心灵,以及对其情痴的抒发和感同身受的体验。

  明 马守真 兰竹图

  广东省博物馆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此诗即这位扬州少女被嫁到杭州后的奉读之感。一人僻居杭州西湖的孤山,小青整日以阅读《西厢记》《牡丹亭》消遣,以孤独抚慰着孤独,痛苦繁衍着痛苦,“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到后来她直把自己当作了杜丽娘,临池照影,对影自恋、自怨、自伤,终抑郁而殒,生前焚烧诗稿,请画师来留住自己将逝的容颜绣像,此诗即收录在她的《焚余集》中。一句“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需怜我我怜卿”颇为后人争颂。据说《红楼梦》中黛玉的形象即以小青作原型,清初小说《女才子书》以《小青》为篇首,是当时人人熟稔和热爱的故事。张岱(1597—1679)《西湖梦寻》之《小青佛舍》载有小青的资料:

  小青,广陵人。十岁时遇老尼,口授《心经》,一过成诵。尼曰:“是儿早慧福薄,乞付我作弟子。”母不许。长好读书, 解音律,善弈棋。误落武林富人,为其小妇。大妇奇妒,凌逼万状。一日携小青往天竺,大妇曰:“西方佛无量,乃世独礼大士, 何耶?”小青曰:“以慈悲故耳。”大妇笑曰:“我亦慈悲若。” 乃匿之孤山佛舍,令一尼与俱。小青无事,辄临池自照,好与影语,絮絮如问答,人见辄止。故其诗有“瘦影自临春水照, 卿须怜我我怜卿”之句。后病瘵,绝粒,日饮梨汁少许,奄奄待尽。乃呼画师写照,更换再三,都不谓似。后画师注视良久, 匠意妖纤。乃曰:“是矣。”以梨酒供之榻前,连呼:“小青! 小青!”一恸而绝,年仅十八。遗诗一帙。大妇闻其死,立至佛舍,索其图并诗焚之,遽去。

  清初张潮(1650—?)所著《虞初新志》中的《小青传》则叙述更为详尽,称小青之“母本女塾师,随就学,所游多名闺,遂得精涉诸技,妙解声律。江都固佳丽地,或闺彦云集,茗战手语,众偶纷然。姬随变酬答,悉出意表,人人唯恐失姬。虽素娴仪则,而风期异艳,绰约自好,其天性也”。小青“年十六,归生。生,豪公子也,性嘈唼憨跳不韵。妇更奇妒;姬曲意下之,终不解”。从此她的悲剧人生就开始了,幼年所梦之鲜花,“随风片片着水”,她的美丽、她的蓬勃的生命伴着她的幽怨逐渐凋零……有人曾劝说她离开冯生,被她拒绝了。这里无人倾诉、无人关怀,孤寂无奈的小青转而对自己的青春欣赏与赞叹,以至常“临池自照,对影絮絮如问答,婢辈窥之,则不复尔。但微见眉痕惨然,似有泣意”。

  清 黄媛介 虚亭落翠图

  上海博物馆藏

  年十八即亡,“哀哉!人美如玉,命薄于云,琼蕊优昙,人间一现,欲求如杜丽娘牡丹亭畔重生,安可得哉!”小青郁郁而亡后,留得人们去恸哭纪念的是这“世之负才零落,踯躅泥梨之中矣”!《牡丹亭》中杜丽娘的唱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已经深植于当时才媛的内心,对情的深信不疑是江南的少女们普遍的知识,情重于天使她们产生了共鸣。闺彦钱宜(《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三妇之一,评论时年仅十六岁。)既是一位牡丹亭的读者也是评家,她对才情的观点是:“情善则才善,孟子辩之,盖才人即是情人,无情者不可称才也。”情被她们看作是给人类生活以意义的崇高感情。

  陈同(《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三妇之一,也是不幸夭亡的少妇。)所作的眉批是:“情不独儿女也,唯儿女之情最难告人。故千古忘情人必于此处看破,然看破而至于相负则又不及情矣。”现实中的小青将自己等同于追求幸福爱情的杜丽娘,然而现实中理想的爱情知不可得而求之,“郁郁感疾”遂一恸而亡。小青故事与天才的命数,“兴盛于现实生活中女性受教育机会增长的沃土中……”另一位《牡丹亭》迷程琼则指出:才之可爱甚于富贵,由情之相感,欢在神魂矣。她的婚恋观是男与女的才情一定要相当。实际上当时就有许多家庭中的父母认为受过太多教育的女性不幸,甚至许多女孩子对传统的非自主的婚姻,有着难以启齿的畏惧感。

  晚明 薛素素 吹箫仕女图

  南京博物院藏

  吴江的年轻女孩叶小鸾(1616—1632)就是一位不幸的《牡丹亭》读者,在她身上显示了天才未能完全展示的哀婉。她是少女持才夭亡行列中比较典型的一位,当读过她的才女母亲为她所写的《季女琼章传》后更要让人扼腕痛惜。沈宜修写道:“女名小鸾,字琼章,又字瑶期,余第三女也。生才六月,即抚于君庸舅家。明年春,余父自东鲁挂冠归,余归宁,值儿周岁,颇颖秀。妗母即余表妹张氏,端丽明智人也, 数向余言,是儿灵慧,后日当齐班蔡,姿容亦非寻常比者。…… 四岁能诵《离骚》,不数遍,即能了了。……儿体质姣长, 十二岁发已覆额,娟好如玉人。随父金陵,览长干桃叶,教之学咏,遂从此能诗。……十四岁能弈。十六岁有族姑善琴, 略为指教,即通数调,清泠可听,嵇康所云‘英声发越,采采粲粲’也。家有画卷,即能摹写。今夏,君牧弟以画扇寄余, 儿仿之甚似。又见藤笺上作落花飞蝶,甚有风雅之致。…… 性高旷,厌繁华,爱烟霞,通禅理。自恃颖姿,尝言欲博尽今古,为父所钟爱。……儿鬒发素额,修眉玉颊,丹唇皓齿, 端鼻媚靥,明眸善睐,秀色可餐,无妖艳之态,无脂粉之气。比梅花,觉梅花太瘦;比海棠,觉海棠少清。故名为丰丽, 实是逸韵风生。……每日临王子敬《洛神赋》,或怀素草书, 不分寒暑,静坐北窗下,一炉香相对终日。余唤之出中庭,方出, 否则默默与琴书为伴而已。其爱清幽恬寂,有过人者。又最不喜拘检,能饮酒,善言笑,潇洒多致,高情旷达,夷然不屑也……”这样一位容貌姣好、才情旷达的少女于临归前殒命,只能如她父母所言称作“仙逝”了,也许在小鸾的内心她不愿出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与一不知情的人厮守终生, 而打断她少女时的优游时光和美好的“学习生涯”,但又难以向父母明言,于是她选择了弃世,选择在梦中追求来世的幸福与安宁,这样的猜测虽无根据,但小鸾的夭亡在古代并不是孤例。

  明 柳如是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

  沈宜修的丈夫叶绍袁在为出版其妻女的作品时写道:“我内人沈宛君,夙好文章,究心风雅,与诸女题花赋草, 镂月裁云,一时相赏,庶称美谭。而长女昭齐,逾二十以忧死, 季女琼章,方破瓜以仙死。今宛君又以孝慈感悼……宛君与两女未必才,才未必工,何至招殃造物,致忌彼苍”可谓有椎心泣血之痛,叶小鸾之死,其古代闺淑本色表现最为典型。而小青的悲剧则在于其至情的未然,明末清初那些伴侣式婚姻的可行,姬妾与妓女地位以及妓院文化的提升是男性寻求亲密关系和情感满足的结果,于是小青的悲剧带来普遍的心理共鸣和感应也不足为奇。当时,吴人的三妇评点《牡丹亭》时,也就二十岁上下,且听她们的品论:“丽娘千古情痴, 唯在留真一节,若无此,后无可衍矣。”杜丽娘与柳梦梅大胆欢娱,私订终身,对于当时正统礼教禁束的叛逆而自由自适地追求着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可是一旦回生,她又是这个封建体系中的一员了,这便是应验在小青生命中的难题, 这一关键的问题也只能使得被幽禁的小青忘我地迷醉在《牡丹亭》所营造的浓情世界里,被其感染,倾入其中而不能自已。对于小青来说,阅读《牡丹亭》已不仅仅是一种排遣和自娱, 更成为一种拓展的生命里必须的安抚和不可得而可感可验的青春享受,那样的生存状态在我们看来是影恋、是病态,而在小青看来则是审美。现实生活中无法完成的愿望在虚幻中得到了满足,使其每每在幻觉与想象中追逐日常世界中被否定和难以逾越的法则,去寻找她的美满婚姻和理想爱人。冯小青随即也就成为一种符号,可视作一种当时大背景下的社会情绪和社会心理的显现,其意义远远大过作为历史人物小青本身的价值。

  小青的风靡首先依托于那个时代特定的社会思潮,闺阁大都 “自闭”式的生活境况,是造成其抑郁的直接原因。在这里,自恋和“拘禁”构成了不可分割的矛盾, 她有对于美貌的自信、对于才情的自赏,却有着无人来喝彩的尴尬,这才是她形成自恋的根源。在此意义上,小青的心境和愿望无疑代表了当时女性的普遍情态。而《牡丹亭》所编织的“梦世界”也正对应了这类闺阁女性的渴望,招引着她们共同的浪漫主义梦想。但对闺阁女性而言,完成这个理想几无可能,所以,这些美好的场景的实际意义只是一种审美方式的存在。《牡丹亭》通过小青故事的演绎,经过她极其被动的挣扎,使我们认识到当时的社会远非爱情童话那样美玉无瑕,幻想世界对于生活领域极度狭小的闺阁女性来说不过是拓展了她们原先十分狭窄的意识空间。情教对于闺阁的重要性正在于此,这个浪漫多情的世界带给闺彦心理上的补足也许是最为重要的。在阅读中,众多闺淑如小青一样借助虚幻和浪漫的世界得到了宣泄和满足,她们感情的无限的抚慰,激发起她们相似的感受,从而实现了美丽生命的净化和提升。

来源:荣宝斋《艺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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