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画讲究画理、画法、画意、功力以及神情的自然凝聚与高度的投入。画理欲求深邃,从前人的文论与作品中去淘金;同时自悟一些可理喻、可表达、可指导实践的道理。即使三言两语也反复推敲,或者将选择的范围、角度作任意的转换,然后再回到出发点上,多次的回旋在神情的张驰中自然展开了一定的规律。规律是裁取、检索规矩的。我知道,理序是由事物的存在和变故而产生的,妙机是由客观事物发展与主观心象印证所揭示的。
我的画法,坚持着常则与变格,在经常性的揣摸中、约束下体验笔墨周物的量与质,记取种种混合与分离,在操持笔墨运行和速度中,将律动与节拍有效地贯穿于开始与终结。消化常法加以普遍的运用,其目的是挣得灵动和变化。灵便是画法的天然妙用,当简洁与准确得心应手,当朴拙与典雅豁然贯通,技巧的程度以实践的体验,将带来更多,更新的提高。
画意,是无穷尽的。各种的物象有其自己的语言,各种的境趣萌生着耐人寻味的寓意,人的感受、知识、欲求、向往,不断地发生着,从浑沌到清晰,从简单到丰富,而其间有着一大段朦胧带,而朦胧的意象和色彩刺激着创作的思考,并赋予情感在迸发过程中的智能。所谓功力的深浅,最容易被人用时间投入的长短和范围涉猎的广狭来评论的。其实功力是起步基点的有效选择,是思和行的无间配合,是能力发挥的正值数。具体地说,功力是笔墨认识和运用的深度、广度与厚度,它包含了取舍能力、把握能力、机变能力、投射与涵盖,牢固的追忆,奇特的敏感,紧张与松弛,旷达与严谨,胆量与筹措等等。力的流露,功的验证,在一笔一划中,在整体的不增不减中,在多样的单纯中,在熟透后的生疏里。
感情的渲泄有高低的层次。自然、真实的感情是一个人精神世界是否充实,精神境界是否净化的表达形式。中国画的修养就在于让整个的酝酿、表现、完成的全过程,自然、真实地唤起作者内心深处的自在感,自自在在地挥笔运墨带来的是画幅中物象的生机盎然,带来的是以势成形的愉快,同时让欣赏者感觉一种隽永的美感。画的境象是学问、品格、智慧以及将在历史环节中产生的作用。事实上,这已经挣脱了视觉范围。
中国画的特性就是让心灵去开启眼睛,让眼光因为心灵的照耀而变得神奇,这个神奇是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这个神奇即使只投向一草一石都能见到慈祥与宽仁,平等和亲切,为了体现在挥写一瞬间所能发出的种种魅力,作画的精神状态,便是胆量同学识并行,机敏与愉快共振。在扫去可能扫却一切障碍的痛快与坚定中,一个物象千百次地反复再现,却不可能有一次重复。这个事实让未来的观众和未来的研究者以朴实与简洁,苍茫与悠游,妙曼与洒脱,机趣与生棘去考效雅俗的格调。中国画,这样的艺术品是借自然万象的展开和归纳,悠久地述说着人的高尚,淋漓尽致地表现着生命的色彩。
当“心画”的描述,告诉人们中国书法以线质和间架的构成美,意象地传递着一种和谐的氛围时,“心”的运用便有了可贵的含混和动人的感召。“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在画家的笔下,在画家一点一滴的生活积累中,也将心的流动、起伏、汇合赋予了最为积极上乘的功能。想象带着浓厚的感情,质疑依傍着深沉的理智,神趣和闲逸,含蓄与倾泻,调动到需要解决的点子上,接着,一点一画,一勾一勒全都能体现出微妙的心迹。
心手双畅,心眼并用。心、手、眼在挥写的同时,实在地说来,各自都潜伏着障碍。心的弛聘,千头万绪,手的运作,轻重缓急,眼的视看,画局笔端;心制约着手,眼羁绊着笔,手、眼同时又撞击着心。三者间的配合与抵消在有意无意地发生着。眼睛太习惯于判断了,太执着于准确的形距、轮廓、形态、形色了。因此,其间的妙用,是将眼的功用降低,降低到不妨碍手的任意飞动,降低到让心的妙想不受它的空间、状貌、距离、大小的限制,降低到让心和手真正的相印。如同弹琴者不去看他的键盘,指挥家不注视他乐队的成员,在乐曲旋律的陶醉中,抒发着神情,表现着心灵和手巧。绘画的妙要,正是诗意般的图象让手这样就合适,那样就不合适。眼睛的评判最好是在观看物象和欣赏已成画图时,尽力去发挥它的犀利,充分地接受着心田中散发着的清香。
“气韵生动”与“气势磅礴”是中国画的阴柔美与阳刚美的形容词。气在中国画的各谱、各科中都十分强调。文人的优雅,高士的慧识,狂热与恬淡,笑傲与不争,深沉的哲理和闲适的情怀,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气的张扬、蒙养和陶冶。中国画对“气”的运用,是所有绘画艺术中最为独特的卓识。天地的旋转,四季的迭更,万物的欣荣,无不是阴阳气行。历史的气脉,自然的气象,社会的气息,无时不在促醒着个人气质的完成。笔墨是气质的人在从事绘画、书写时的人格反映。笔迹的机趣,墨痕的妙味,随着个人气息的散发,而选择着表现的场景和物象。气是活生生的萌动,气是抑扬顿挫的抒情,气是天然秩序唤起人的自觉,气是一股不可逆转的力量,气是表现物与人沟通的渠道,气是心眼运用的别开生面。气在笔墨中运行,运行的笔充溢着气。气势、气骨、气脉、气韵、气息、气氛的开合、气行的吐纳,庙堂气、山野气、市井气、江湖气……恰恰都是一种感染力。人的感染力随着自身的修养而来,笔墨的感染力便是人的精神品格的载体。“涵养性中天,栽培心上地”便是蓄守真气的条件,有了真气,人可逢缘而遇化,笔墨可将腐朽变为神奇,这不只是绘画可建立风格的问题,更是追求高层次的动力。
文化的传承,特别是中国五千年文明的薪火相传,如何在笔墨之间反映出来,我们不得不独立地思考。一种宏大的愿望推动着,趋向点线的过程中,行动的深入,心思的静定,那无边无际,千头万绪的对错堆在身后,来不及去整理检索。忽然转身,我又回到最原始的发现,直线纵横,斜线交错,方的、圆的、柔的、刚的,通通归到裁取过的圆环上。在圆心的磁力线下旋转,一段一段,或长或短,都是弧线。其实最基础的可以说是最高端的,中国画的笔墨意识最要紧的是原创性和高端思维。简单的说来,原创就是一次性,不可重复性。过去的已经去了,何必苦苦留下。未来的终是未出现,何必痴痴妄想。你的眼下手下,身手的当下,平实真率,一点不假,这就是此时此刻的你。如果不是,那就不是原创,借尸不可能还魂的。原创的机趣更在于它的偶然不期而遇,那痛快和欣喜十足地改造着你的简陋。如果你被发现而发现,你的功力应该是又增长了一层,下围棋的高手到后面的寂寞里,要增长半子的优势那是非常之难的,笔墨到了一定的境界也是如此。弧线追逐着万象,万象可以从心而为,荷兰的凡高在欧洲的绘画文明里重重刻上了他的印记。他的画笔,画树、画泥、画天上的云、画人的身体和脸,无处不见短弧线行动。我想,他与中国是相通的。虽然只是传说凡高学过日本、埃及的绘画,而他却跨过了东方绘画意识的桥梁,不知不觉地与中国写意的笔有了共识。他的拙意,他的热烈,他的任意发挥,好像与八大山人、徐渭一样地在感悟物象的联系。短弧线与空间,与虚白,有最简单容易的衔接。要把空间用大用活,只有那条弧线具有优势。山水画之皴法就是弧线在作用。于是质感、光感以及体积的脉络都给了人幻象的同步对位。因弧线的运行,我们可以说心行的实处见到了思维的高端,见到了神情的升华。绘画的形式除了应当符合造形的原理以外,就是思维的正量和高端。前人说过,不俗的写画就是因境界的高低而有了差别,所谓格高。这是最要命的审评。一切能留下来的作品都得接受格调的选取。细细想一想,美在雅俗的比较中,笔墨越来越见其在意识上的建设。由此,而循着画面感造就的气韵去探得画的内美,笔墨的质感,首当其冲地进入我们研习的范围,书法的线有筋、骨、血、肉、气的解析,这也是骨法用笔要涉及的课题。认知感不一定是实践的体验,我们只有在笔墨以写的意趣中再逐渐觉悟。或许,某时某地一种微妙的触动,让我们明白了线条的力量后面是韵律,韵律的后面是灵性的自由。于此,画的感染力立刻变化了。视觉的冲击力,想象的快慰,都退居其次,而一种圆融的崇高的纯粹的境界便放出了光明。画的芬芳心,意的庄严像,让画幅走进神圣之殿堂。还有一个简明领略不得不提出来。当画在完成的过程中,何以将局部的出现与整体统一的相属相连,成为一种自在天然。我们的操控如何实现呢?这层道理还得从书法里面的一个字说起。一点一画,偏旁部首,肯定有一个间架结构的问题,好看与完整都是要的,画也如此。循着笔画与黑白关系的出现与变化,步步逼着前因后果。这时“一”加“一”等于“一”。例如写一“仁”字,落笔之初是撇划,看成是“一”,接着是竖划,两划又看成是“一”,以此类推,最后还是“一”。我们有了这样的主动性,便可以千头万绪,头头是道了。有了先进的方法,一定会很有办法的。苦苦守住技法,不如面对白纸去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必然是有办法的。真正的法,是从我们心里和智慧里流淌出来的。
沈作常
2013年9月于煮峰堂
作者:沈作常